金庸・天龍八部 第九回 換巢鸞鳳(6)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分,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裡,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麼?」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着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着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着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氣!』」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准。』

「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洋,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時便忘了麼?』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盪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衝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着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裡還有什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旭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胸口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託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這裡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盪,已感到喉干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