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四十七回 為誰開 茶花滿路(4)

段譽忙將王語嫣抱在懷裡,護住她頭臉。但聽得嗡嗡之聲震耳欲聾,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將衣襟翻起,蓋住了臉孔。霎時間手上、腳上、臂上、腳上萬針攢刺,過得一會,六人一齊暈倒,人事不知。

段譽食過莽牯朱蛤,本來百毒不侵,但這蜜蜂系人飼養,尾針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藥,給幾百頭蜜蜂刺過之後,還是給迷倒了。不過他畢竟內力深厚,六人中第一個醒來。一恢復知覺,便即伸手去攬王語嫣,但手臂固然動彈不得,同時也察覺到王語嫣已不在懷中。他睜開眼來,漆黑一團。原來雙手雙腳已被牢牢縛住,眼睛也給用黑布蒙住,口中給塞了個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別提說話了,只覺周身肌膚上有無數小點疼痛異常,自是給蜜蜂刺過之處,又察覺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處,距暈去已有多少時候,卻全然不知。

正茫然無措之際,忽聽得一個女子厲聲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麼捉了這隻小狗來?」段譽只覺這聲音好熟,一時卻記不起是誰。

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說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辦事,沒出半點差池。」那女子:「哼,我瞧這中間定有古怪。那老狗從西夏南下,沿大路經西川而來,為什麼突然折而向東?咱們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藥酒,卻都教這小狗吃了。」

段譽心知她所說的「老狗」,是指自己父親段正淳,所謂「小狗」,那也不必客氣,當然便是段譽區區在下了。這女子和老婦說話之聲,似是隔了一重板壁,當是在鄰室之中。

那老婦:「段王爺這次來到中原,逗留時日已經不少,中途折而向東……」那女子怒道:「你還叫他段王爺?」那老婦:「是,從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現在年紀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再說。」那老婦:「是。」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黯然:「他… …他現下年紀大了……」聲音中不勝淒楚惆悵之情。

段譽登時大為寬心,尋思:「我道是誰?原來又是爹爹的一位舊相好。她來找爹爹的晦氣,只不過是爭風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計,本來是想擒住爹爹的,卻教我誤打誤撞的鬧了個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對我們也決計不會痛下毒手。但這位阿姨是誰呢?我一定聽過她說話的。」

只聽那女子又道:「咱們在各處各店、山莊中所懸字畫的缺字缺笑,你說那小狗全都填對了?我可不信,怎麼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記熟在胸?當真便有這麼巧?」那老婦:「老子念熟的詩句,兒子記在心裡,也沒什麼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鳳這賤婢是個蠻夷女子,她會生這樣聰明的兒子?我說什麼也不信。」

段譽聽她辱及自己母親,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聲指斥,但口唇一動,便碰到了嘴裡的麻核,卻那裡發得出聲音?

只聽那老婦勸道:「小姐,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你何必還老是放在心上?何況對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兒子?你……你……你還是饒了這年青人吧。咱們『醉人蜂』給他吃了這麼大苦頭,也夠他受的了。」那女子尖聲道:「你說叫他饒了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萬剮之後,才饒了他。」

段譽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為什麼你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來叫做『醉人蜂』,不知她從何處找來這許多蜜蜂,只是追着我們叮?這女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鍾夫人,兩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舅媽,甥兒叩見。」

段譽大吃一驚,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他稱之為舅媽,自然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便是王語嫣的母親,自己的未來岳母了。霎時之間,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亂成一片,當進曼陀山莊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湧上心頭:

茶花又或曼陀羅花,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姑蘇茶花並不甚佳,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種甚少,而且種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極小,便是枯萎凋謝。但她這座莊子為什麼偏偏取名叫「曼陀山莊」?莊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種別的花奔,又是什麼緣故?

曼陀山莊的規矩,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便須砍去雙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便也將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把外面私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殺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裡,親眼瞧着他殺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親,這才回來。」那公子求道:「掘荊和你無怨無恨,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那時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據她言道,單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

段譽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種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反而在雲錦樓設宴款待。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提及一種茶花,白瓣而有一條紅絲,叫做「美人抓破臉」,當時他道:「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臉』了,那叫做『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那也不妨,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還有何美可言?」這句話大觸王夫人大怒,罵他:「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來辱我?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險些就此殺了他。

這種種事件,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豈有此理」四字之外,更無別般言語可以形容。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盡皆恍然:「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無怪她對山茶愛苦性命,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愛茶花,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麼關連。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將埋,當然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棄,她懷恨在心,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妻。自己無意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便為不美,令她登時大怒,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為了私情之事,打過一架,至於爹爹當時儘量忍讓,那也是理所當然。」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反而越來越如有一塊大石壓在胸口。為了什麼緣由,一時卻說不出來,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父親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

只聽得王夫人道:「是復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這就要登基了吧?」 語氣之中,大具譏嘲之意。

慕容復卻莊嚴以對:「這是祖宗的遺志,甥兒無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沒半點頭緒,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麼好指點?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們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什麼干係?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不許語嫣跟你相見,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語嫣呢,你帶她到那裡去啦?」

「語嫣呢?」這三個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掛念着這件事。當毒蜂來襲時,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此刻卻到了何處?聽夫人的語氣,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聽慕容復道:「表妹到了哪裡?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說不定兩個人已經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顫聲道:「你……你放什麼屁!」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怒道:「你怎麼不照顧她?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你竟不念半點兄妹的情份?」

慕容復道:「舅媽又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婦,跟着我發皇帝夢。現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將來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國皇后,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說!什麼天大的美事?萬萬不許!」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聽到「萬萬不許」四個字,更是連珠價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她母親竟說『萬萬不可』!」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