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7)

「小無相功」是道家之學,講究清靜無為,神遊太虛,較之佛家武功中的「無色無相」之學,名雖略同,實質大異。虛竹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心中便已一凜,知他的「小無相功」修為甚深,此後見他使動拳法、掌法、指法、袖法,招數雖變幻多端,卻全是以小無相功催動。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天衣無縫」等招,卻從內至外全是佛門功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大金剛拳有大金剛拳的內功,涇渭分明,截不相混。他聽鳩摩智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然而施展之時,明明不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使動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等招數,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一使出便鎮懾當場,在不會這門內功之人眼中,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這雖非魚目混珠,小無相功的威力也決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但終究是指鹿為馬,混淆是非。虛竹覺得奇怪的是,此事明顯已極,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餘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學,大殿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武功再高,也不會去修習道家內功,何況「小無相功」以「無相」兩字為要旨,不着形相,無跡可尋,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決計看不出來。玄慈、玄生等自也察覺鳩摩智的內功與少林內功頗有不同,但想天竺與中土所傳略有差異,自屬常情。地隔萬里,時隔數百年,少林絕技又多經歷代高僧興革變化,兩者倘若仍是全然一模一樣,反而不合道理了。是以絲毫不起疑心。

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他是第三輩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頭?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眾師長盡皆悲怒沮喪,無可奈何,本寺顯然面臨重大劫難,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絕技。但二十餘年來,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話到口邊,不禁又縮了回去。

只聽鳩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說,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實在並非貴派自創,這個『絕』字,須得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語,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國師已占上風,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絲毫餘地?」鳩摩智微笑道:「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見,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諸位高僧分投清涼、普渡諸處寺院託庇安身,各奔前程,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養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紛紛大聲呵斥。群僧這時方始明白,這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將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於他吐蕃國大有好處。只聽他朗聲說道:「小僧孤身來到中土,本意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樣一副莊嚴宏偉的氣象。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看了各位高僧的舉止,嘿嘿嘿,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唉!這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說道:「大理天龍寺枯榮大師和本因方丈佛法淵深,凡我釋氏弟子,無不仰慕。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豈足介意?」那人一面說,一面緩步而出,乃是個滿面紅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與中指輕輕搭住,臉露微笑,神色溫和。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說道:「久慕玄渡大師的『拈花指』絕技練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說着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搭住,作拈花之狀。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向着對方彈了三彈。只聽得波波波三響,指力相撞。玄渡大師身子一晃,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噴數尺,兩股指力較量之下,玄渡不敵,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這玄渡大師為人慈和,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虛竹十六歲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掃地烹茶,服侍了他八個月。玄渡待他十分親切,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此後玄渡閉關參禪,虛竹極少再能見面,但往日情誼,長在心頭。這時見他突為指力所傷,知道救援稍遲,立有性命之憂,他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訣,熟習扶傷救死之道,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不暇細想,身子一晃之間,已搶到玄渡對面,虛托一掌。其時相去只一瞬之間,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回入了玄渡胸中。虛竹左手如彈琵琶,一陣輪指虛點,頃刻間封了玄渡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鮮血不再湧出,再將一粒靈鷲宮的治傷靈藥九轉熊蛇丸餵入他口中。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破解無崖子所布下的珍瓏棋局之時,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以輪指虛點,封閉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又見他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種種怪異之處,無法索解,當即負了玄難屍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得悉玄難是死於丁春秋「三笑逍遙散」的劇毒,久候虛竹不歸,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虛竹回寺之日,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變故,丐幫幫主莊聚賢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連日與玄字輩、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莊聚賢是何等樣人物。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實力既強,向來又以俠義自任,與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正氣、武林中公道,突然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倒令眾高僧不知如何應付才是。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師叔有要務在身,便不敢稟告虛竹回寺、連犯 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眾高僧也均不知,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自是人人驚異。

虛竹說道:「太師伯,你且不要運氣,以免傷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傷處。玄渡苦笑道:「大輪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虛竹道:「太師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門武功。」群僧一聽,都暗暗不以為然,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也是毫無二致,卻不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麼?群僧都知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敕封大輪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執經問難,無不讚嘆。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會不是佛門武功?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功?」一轉念間,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點人穴道,制敵而不傷人,我急切求勝,指力太過凌厲,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個小孔,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生平從未敗於人手,一離吐蕃,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本因、本相等高手,此番來到少林,原是想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的鬥倒這座千年古剎,眼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雖然適才「輪指封穴」之技頗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當下便微笑道:「小師父竟說我這拈花指不是佛門武學,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虛竹不善言辯,只道:「我玄渡太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你……你大師所使這個……卻不是……」一面說,一面提起左手,學着玄渡的手法,也彈了三彈,指力中使上了小無相功。他對人恭謹,這三彈不敢正對鳩摩智,只是向無人處彈去,只聽得鏜、鏜、鏜三響,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巨聲。虛竹這三下指力都彈在鐘上,便如以鍾槌用力撞擊一般。鳩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試我一招般若掌!」說着雙掌一立,似是行禮,雙掌卻不合攏,呼的一聲,一股掌力從雙掌間疾吐而出,奔向虛竹,正是般若掌的「峽谷天風」。虛竹見他掌勢兇猛,非擋不可,當即以一招「天山六陽掌」將他掌力化去。鳩摩智感到他這一掌之中隱含吸力,剛好克制自己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無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凜,笑道:「小師父,你這是佛門功夫麼?我今日來到寶剎,是要領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麼反以旁門功夫賜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國向稱數一數二,難道徒具虛名,不足以與異邦的武功相抗麼?」他一試出虛竹的內功特異,自己沒有制勝把握,便以言語擠兌,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虛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資質愚魯,於本派武功只學了一套羅漢拳,一套韋陀掌,那是本派紮根基的入門功夫,如何能與國師過招?」鳩摩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對手,那便退下罷!」虛竹道:「是!小僧告退。」合十行禮,退入虛字輩群僧的班次。玄慈方丈卻精明之極,雖不明白虛竹武功的由來,但看他適才所演的幾招,招數精奇,內功深厚,足可與鳩摩智相匹敵,少林寺今日面臨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擋一陣,縱然落敗,也總是一個轉機,勝於一籌莫展,當即說道:「國師自稱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高明淵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門粗淺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國師眼裡了。虛竹,本寺僧眾現今以『玄、慧、虛、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本來決無資格跟吐蕃國第一高手國師過招動手,但國師萬里遠來,良機難逢,你便以羅漢拳和韋陀掌的功夫,請國師指點幾招。」他將話說在頭裡,虛竹只不過是少林寺第三代「虛」字輩的小僧,敗在鳩摩智手下,於少林寺威名並無所損,但只要僥倖勉強支持得一炷香、兩炷香的時刻,自己乘勢喝止雙方,鳩摩智便無顏再糾纏下去了。虛竹聽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違,躬身應道:「是。」走上幾步,合十說道:「國師手下留情!」心想對方是前輩高人,決不會先行出招,當即雙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韋陀掌的起手式「靈山禮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經,半天練武,十多年來,已將這套羅漢拳和韋陀掌練得純熟無比。這招「靈山禮佛」本來不過是禮敬敵手的姿式,意示佛門弟子禮讓為先,決非好勇鬥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遙派三大高手深厚內力,復得童姥盡心點撥,而靈鷲宮地下石窖中數月面壁揣摩,更是得益良多,雙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氣流轉,護住了全身。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