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四十回 卻試問 幾時把痴心斷(4)

虛竹無爹無娘,童嬰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長大,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師以次,諸位太師伯、太師叔,諸位師伯、師叔以及恩師,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弟子不肖,有負眾位教誨。」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說道:「方丈師兄,玄寂師兄,依老衲看來,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玄慈道:「師兄指點得是。但佛門廣大,何處不可容身?虛竹,咱們罰你破門出寺,卻非對你心存惡念,斷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莊嚴寶剎,何止千千萬萬。倘若你有皈依三寶之念,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為師,發宏誓願,清淨身心,早證正覺。就算不再出家為僧,在家的居士只須勤修六度萬行,一般也可證道,為大菩薩成佛。」說到後來,言語慈和懇切,甚有殷勤勸誡之意。虛竹更是悲切,行禮道:「方丈太師伯教誨,弟子不敢忘記。」玄寂又道:「慧輪聽者。」慧輪走上幾步,合十跪下。玄寂道:「慧輪,你身為虛竹的業師,平日惰於教誨,三毒六根之害,未能詳予指點,致成今日之禍。罰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你可心服麼?」慧輪顫聲道:「弟子……弟子心服。」虛竹說道:「太師伯,弟子願代師父領受三十杖責。」玄寂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虛竹共受杖責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輕縱。出寺之後,虛竹即為別派掌門,與本寺再無瓜葛,本派上下,須加禮敬。」四名掌刑弟子領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執一條檀木棍。玄寂正要傳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雙手高舉,交給玄慈,說道:「啟稟方丈,河朔群雄拜山。」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餘張,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突於此刻同時趕到,卻不知為了何事。只聽得寺外話聲不絕,群豪已到門口。玄慈說道:「玄生師弟,請出門迎接。」又道:「列位師兄,嘉賓光臨,本派清理門戶之事,只好暫緩一步,以免待慢了遠客。」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大殿檐下。過不多時,便見數十位豪傑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來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生等雖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學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親近之意,這時突見這許多成名的英豪到來,雖然正當清理門戶之際,心頭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結交方外朋友甚多,所來的英豪之中,頗有不少是玄字輩、慧字輩僧侶的至交,各人執手相見,歡然道故,迎入殿中,與鳩摩智、哲羅星等人引見。神山、觀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舊識,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問起來意,知客僧又進來稟報,說道山東、淮南有數十位武林人物前來拜山。

玄慚出去迎進殿來。一條黑漢子大聲說道:「丐幫莊幫主邀咱們來瞧熱鬧,他自己還沒到麼?」一個陰聲細氣的聲音說道:「老兄你急什麼?既然來了,要瞧熱鬧,還少得了你一份麼?當然咱們小腳色先上場,正角兒慢慢再出台。」玄慈朗聲說道:「諸位不約而同的降臨敝寺,少林寺至感榮幸。只是招待不周,還請原諒則個。」群豪都道:「好說,好說,方丈不必客氣。」這時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說知來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幫幫主莊聚賢的英雄帖,說道少林寺和丐幫向來並峙中原,現莊聚賢新任丐幫幫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並定下若干規章,以便同道一齊遵守,定六月十五親赴少林寺,與玄慈方丈商酌。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語雖頗謙遜,但擺明了是說,武林盟主捨我其誰?莊聚賢要來少林寺,顯然是要憑武功擊敗少林群僧,壓下少林派數百年享譽武林的威風。帖中並未邀請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個個喜動不喜靜,對於丐幫與少林派互爭雄長的大事,哪一個不想親自目睹,躬與其盛?是以不約而同的紛紛到來。這時殿中眾人說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話:「那莊聚賢是誰?」人人都問這句話,卻沒一人能答。玄慈方丈與師兄弟會商數日,都猜測這莊聚賢多半便是喬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機謀,要殺了丐幫中與他為敵的長老,奪回幫主之位,自不為難,否則丐幫與少林寺素來交好,怎地忽有此舉?喬峰大戰聚賢莊,天下皆知,他化名為莊聚賢,其實已是點明了自己來歷。

過不多時,兩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陝的英雄到了,兩廣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卻都於一日中絡繹到來,顯然丐幫準備已久,早在一兩個月前便已發出英雄帖。玄慈和諸僧口中不言,心下卻既感憤怒,又是擔憂,僅在數日之前,自稱丐幫幫主的莊聚賢才有書信到來,說到要選武林盟主之事,並說日內將親來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說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請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間,群賢畢集,少林寺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丐幫發動已久,少林派雖在江湖上廣通聲氣,居然事先絕無所聞,尚未比試,已然先落下風。丐幫此舉,更是勝券已握的模樣,所以不言明邀請群雄,只不過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實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幫不邀咱們赴他總舵,面子上是對咱們禮敬,他幫主親自移步,實則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無準備,攻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彈子諸葛中發話:「好啊,諸葛老兒,你得到訊息,也不捎個信來給我,咱們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諸葛中老臉漲得通紅,連連解釋:「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飯也沒得及吃完,連日連夜的趕來,途中累死了兩匹好馬,唯恐錯過了日子,不能給你這臭賊禿助一臂之力。怎……怎麼反怪起我來?」玄生哼了一聲,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諸葛中道:「怎麼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來吶喊助威,總不見得是壞心啊!你們方丈本來派出英雄帖,約我九月初九來少林寺,會一會姑蘇慕容氏,現下哥哥早來了幾個月,可沒對你不起。」玄生這才釋然,一問其他英豪,路遠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遲,但個個是馬不停蹄的趲路,方能及時趕到。倒不是這許多朋友沒一個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幫策劃周詳,算準了各人到達少林寺的日程,令他們無法早一日趕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節,都覺得丐幫謀定而後動,幫主和幫眾未到,已然先聲奪人,只怕尚有不少厲害後着。

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氣炎熱。少林群僧先是應付神山上人和哲羅星等一眾高僧,跟着與鳩摩智相鬥,盤問虛竹,已耗費了不少精神,突然間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傑紛紛趕到,寺中僧人雖多,但事出倉卒,也不免手忙腳亂。幸好知客院首座玄淨大師是位經理長才,而寺產素豐,物料厚積,群僧在玄淨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卻也禮數不缺。

玄慈等迎接賓客,無暇屏人商議,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聽知客僧報道:「大理國鎮南王段殿下駕到。」為了少林寺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來拜會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來,實是得一強助,玄慈心下一喜,說道:「大理段王爺還在中原嗎?」率眾迎了出去。玄慈與段正淳以及他的隨從范驊、華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會,寒暄得幾句,便即迎入殿中,與群雄引見。

第一個引見的便是吐蕃國國師鳩摩智。段正淳立時變色,抱拳道:「犬子段譽蒙得明王垂青,攜之東來,聽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誨,大有進益,段某感激不盡,這裡謝過。」鳩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麼不隨殿下前來?」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處,說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惡僧之手,正要向國師請教。」鳩摩智連連搖頭,說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譽遭了什麼不測,忙問:「國師此言何意?」他雖多經變故,但牽掛愛子安危,不由得聲音也顫了。數月前他父子歡聚,其後段譽去參與聾啞先生棋會,不料歸途中自行離去,事隔數月,段正淳不得絲毫音訊,生怕他遭了段延慶、鳩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掛念。這日聽到訊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要和少林派爭奪武林盟主,當即匆匆趕來,主旨便在尋訪兒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於丐幫、少林爭奪中原盟主一事自也關心。

鳩摩智道:「小僧在天龍寶剎,得見枯榮大師、本因方丈以及令兄,個個神定氣閒,莊嚴安詳,真乃有道之士。鎮南王威名震於天下,卻何以舐犢情深,大有兒女之態?」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尋思:「譽兒若已身遭不測,驚慌也已無益,徒然教這番僧小覷了。」便道:「愛惜兒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兒育女,呵之護之,舉世便即無人。吾輩凡夫俗子,如何能與國師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小僧初見令郎,見他頭角崢嶸,知他必將光大段門,為大理國日後的有道明君,實為天南百萬蒼生之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這賊禿好不可惡,故意這般說話不着邊際,令我心急如焚。」

鳩摩智長嘆一聲,道:「唉,真是可惜,這位段君福澤卻是不厚。」他見段正淳又是臉上變色,這才微微一笑,說道:「他來到中原,見到一位美貌姑娘,從此追隨於石榴裙邊,什麼雄心壯志,一古腦兒的消磨殆盡。那位姑娘到東,他便隨到東;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誰看來,都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輕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麼?」只聽得嘻嘻一聲,一人笑了出來,卻是女子的聲音。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卻是個面目猥瑣的中年漢子。此人便是阮星竹,這幾個月來,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來少林寺,她也跟着來了。知道少林寺規矩不許女子入寺,便改裝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幾分喬裝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舉止,無一不像,決不似靈鷲宮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給人瞧破,只是她聲音嬌嫩,卻不及阿朱那般學男人說話也是維妙維肖。她見眾人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即粗聲粗氣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學淵源,將門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