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四十五回 枯井底 污泥處(8)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這時早知此言非虛,自己貪多務得,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和《易筋經》,本末倒置,大禍已然臨頭。他心下惶懼,但究竟多年修為,尤其於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當下神智卻不錯亂,驀地里腦海中靈光一閃:「他……他自己為甚麽不一起都練?為甚麽只練數種,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語投機,一見如故,卻又如何有這般大的交情?」

鳩摩智這時都遭逢危難,猛然間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絕技秘訣」相贈的用意。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他原是疑竇叢生,猜想對方不懷好意,但展閱密訣,每一門絕技都是精妙難言,以他見識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詳試秘笈,紙頁上並無任何毒藥,這才疑心盡去,自此刻苦修習,每練成一項,對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惡毒:「他在少林寺中隱伏數十年,暗中定然曾聽到寺僧談起少林絕技不可盡練。那一日他與我邂逅相遇。他對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一來是要我試上一試,且看盡練之後有何後患;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挑撥吐番國和大宋相爭。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興復燕國。至於七十二項絕技的秘笈,他另行錄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適才擒住慕容復,不免想到他父親相增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狂,俯身井口,向下連擊三掌。

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擊出一拳。這一拳打出,內息更是奔騰鼓湯,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沖將出來,偏生處處碰壁,衝突不出。

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運起「擒龍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時,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只是向外膨脹,卻運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懷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經》。

他知道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此禍患,自非從《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當下便不加思索,縱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麽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偷襲,雙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減低下落之勢,左掌使一招「迴風落葉」,護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內息即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

以他本來功力,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自身決無損傷,磚頭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齊全,但覺眼前金星直冒,一陣天旋地轉,俯地跌在井底。

這口井廢置已久,落葉敗草,堆積腐爛,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軟泥高積。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掙扎著站起,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師!」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鳩摩智道:「我在這裡!」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哪裡還發得出聲來?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話聲。一人道:「國師不在這裡,不知哪裡去了?」另一個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那便遵命辦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鳩摩智大叫:「我在這裡,快救我出來!」越是慌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不留神,竟連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轟隆之聲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將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揀石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井口牢牢封死,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別說此刻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此身勢必斃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彩。佛家觀此身猶如臭皮囊,色無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須當厭離,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鳩摩智登壇說法之時,自然妙慧明辨,說來頭頭是道,聽者無不歡喜讚嘆。但此刻身入枯井,頂壓巨岩,口含爛泥,與法壇上檀香高燒、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同,甚麽涅磐後的常樂我淨、自在無礙,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但覺五蘊皆實,心有掛礙,生大恐怖,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順手抓來,正是那本《易筋經》。霎時之間,不禁啼笑皆非,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吐番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語嫣。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一振,心想:「原來她沒有死,卻不知在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大石,得脫困境。」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得能和你斯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東方琉璃世界,西方極樂世界,甚麽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微微一驚:「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乘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泥,反不如鳩摩智那麽狼狽。井底狹隘,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偏生這麽巧,腦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便醒了轉來。王語嫣跌入他的懷中,非但沒絲毫受傷,連污泥業沒濺上多少。

段譽陡覺懷裡多了一人,奇怪之極,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總算得遂了你的心愿。」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說道:「甚麽?不,不!我……我……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段公子,我真是糊塗透頂,你一直待我這麽好,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一聽到是她,驚喜之餘,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段譽身子站直,兩腳便向泥中陷下,泥濘直升至胸口,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實在大大不妥,只得將她身子橫抱,連連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從權了。」

王語嫣嘆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心腸,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慾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意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間,內心卻已起了大大的變化,當時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與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喜。她向來嫻雅守禮,端莊自持,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爺有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想必你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不由得嬌羞無限,將臉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於霎時之間,只覺全身飄飄湯湯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里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麽啦?受傷了麽?」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王語嫣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之中。她自幼痴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刻,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