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七回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4)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遲,該死,該死!」說着連連磕頭。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一眾青衫女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隻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回來。」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那些女子都嚇得全身發抖,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罷。」那些女子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麼?」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着臉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一眾青衫女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甚是哀切。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在艱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又再曬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們主人和我苦拚惡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麼?」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哪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說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嘆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虛竹不自禁的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有個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小小的黑痣,我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李秋水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十一歲,師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的流下淚來。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着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樣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着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麼?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痴得絕頂,為什麼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跟他們調情,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麼?」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罷?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你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痴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卓絕,心中的煩惱痛苦,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李秋水回過頭來,瞧着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的,嫁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嘆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他瞧着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泄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隨,一如所命。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豈不折殺了我麼?」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安。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