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四十二回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6)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郁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場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 『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着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勹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着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乾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干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別,孩兒一直擔負着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的惡,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着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年紀又這麼大了,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子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毛病為?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上。」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豪內咎於內嗎?」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