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5)

這一招來得太過突然;似乎已難解救。波羅星立即雙手反轉,左掌貼於神道穴,右掌貼於筋縮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陽穴之上,筋縮穴在至陽穴之下,雙掌掌力交織成一片屏障,剛好將至陽要穴護住,手法巧妙之極。大雄寶殿上眾高手見他這一招配合得絲絲入扣,倒似發招者故意湊合上去,要他一顯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門師兄弟拆招,試演上乘掌法,忍不住都喝一聲:「好掌法!」波羅星雙掌之力將那人來拳擋過,那人跟着變拳為掌,斬向波羅星的後頸。這時眾人已看清偷襲之人是少林寺中一名中年僧人。這和尚變招奇速,等波羅星回頭轉身,右掌跟着斬下。波羅星左指揮出,削向他掌緣。那僧人若不收招,剛好將小指旁的後豁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時波羅星全身之力聚於一指,立時便能廢了那僧人的手掌。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那僧人立即收掌,雙拳連環,瞬息間連出七拳。這七拳分擊波羅星的額、顎、頸、肩、臂、胸、背七個部位,快得難以形容。波羅星無法閃避,也是連出七拳,但聽得砰砰砰砰砰砰砰連響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剎那之間,居然每一拳都剛好撞在敵人的來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練熟,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是決不可能之事。七拳一擊出,波羅星驀地想起一件事,「啊」的一聲驚呼,向後躍開。那中年僧人卻也不再進擊,緩緩退開三步,合十向玄慈與神山行禮,說道:「小僧無禮,恕罪則個。」玄慈笑吟吟的合十還禮。神山臉有怒色,哼了一聲。玄慈向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說道:「還請四位師兄主持公道。」一時大殿之中,肅靜無聲。

自從神山上人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羅星之事,虛竹便知眼前的事與己無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見一位師叔祖出手襲擊而波羅星一一化解,兩人拆了招之後分開,但覺攻守雙方所使招數,也並不如何了不起,卻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頗有得色,對方卻有理屈慚愧之意,他只覺得波羅星在這三招上實在半點也沒有吃虧。

觀心大師咳嗽一聲,說道:「三位意下如何?」道清大師道:「適才波羅星師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般若掌法》中的『天衣無縫』;第二招似乎是《摩訶指》的『以逸待勞』;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剛拳》中的『七星聚會』。」神山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門果然受惠於天竺佛國不淺。當年達摩祖師挾天竺武技東來,傳於少林,天竺武技流傳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仍然若合符節,實乃可喜可賀。『般若』、『摩訶』是梵語,『金剛』是梵神,東西為一,萬法同源,可說是武學中的無分別境界了,哈哈,哈哈。」少林群僧一聽之下,均有怒色。適才波羅星矢口不認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倒也難以指證其非。那中年少林僧法名玄生,是玄慈的師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復剛猛,突然間出其不意的向波羅星襲擊。他事先盤算已定,所使招數以及襲向的部位,逼得波羅星不得不以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中的三招來拆解。倘若波羅星從未學過這三門功夫,當然另有本門功夫拆解,但新學乍練,這些時日心中所想,手上所習,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倉卒之際不及細想,定會順手以這三招最方便的招數應付。不料神山強辭奪理,反說這是天竺武技。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達摩祖師。達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時自天竺東來與梁武帝講論佛法,話不投機,於是駐錫少林,傳下禪宗心法與絕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山上人機變絕倫,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訶指、與大金剛拳系從天竺傳來,那麼波羅星會使這三種武功便毫不希奇,決不能因此而證明他曾偷看過少林寺的武功秘錄。玄慈緩緩說道:「本寺佛法與武功都是傳自達摩祖師,那是一點不假。來於天竺,還於天竺,原也合情合理。波羅星師兄只須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將達摩祖師所遺下的武經恭錄以贈。但這般若掌創於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師,摩訶指系一位在本寺掛單四十年的七指頭陀所創。那大金剛拳法,則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輩的六位高僧,窮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鑽研而成。此三門全系中土武功,與天竺以意御勁、以勁發力的功夫截然不同。眾位師兄都是武學高人,其中差別一見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饒舌。」

觀心大師、融智大師均覺玄慈之言不錯,齊聲向神山上人道:「師兄你意下如何?」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說道:「少林方丈所言,當然高明,不過未免有一點故意分別中華與天竺的門戶之見。其實我佛眼中,眾生無別,中華、天竺,皆是虛幻假名。日前哲羅星師兄與小僧講論天竺中土武功異同之時,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訶指、和大金剛拳的招數。他說那一招『天衣無縫』,梵文叫做『阿伐豈耶』,翻成華語,是『莫可名狀』之意,這一招右掌力微而實,左掌力沉而虛,虛實交互為用,敵人不察,極易上當。方丈師兄,哲羅星師兄這句話,不知對也不對?」玄慈臉上黃氣一閃而過,說道:「師兄眼光敏銳,佩服,佩服。」神山聰明穎悟,武學上識見又高,只見到波羅星和玄生對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無縫」這招的精義所在,假言聞之於哲羅星,總之是要證明此乃天竺武學。他見波羅星與玄生對拆的三招變化奇巧,對少林武功又增幾分嚮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這些和尚都是飯桶,上輩傳下來這麼高明的武學,只怕領悟到的還不到三成。只要能讓我好好的鑽研,再加變化,數年之內,便可壓得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玄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嘆。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少林群僧注視神山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着,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不發。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翻成華語是:『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神山又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台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得。」說着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熟無比。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着身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這一着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