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八回 胡塗醉 情長計短(6)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誰也不敢違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伙兒自然甘心領受。」虛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真是愧不敢當。我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來,這個……請各位前輩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而當眾說話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

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着這麼客氣?」烏老大道:「尊主寬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兄弟便肝腦塗地,也難報恩德於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罷!」虛竹道:「是,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要這個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本是個小和尚,請諸位今後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向各位求一個情,不敢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父和俗家朋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應道:「遵命。」虛竹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命,最好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那個殺人嘛,總之不好,還是不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亂殺生,否則重重責備。」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我……我當真感激不盡,話又說回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向烏老大笑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裡?我先給你拔除了罷!」烏老大所以甘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內的生死符,聽得虛竹答應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喜,心中感激。雙膝一曲,便即拜倒。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傷,這可痊癒了麼?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進入大廳。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相鬥,卻撞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鬥狠,三言兩語,便和諸女動起手來。不久鄧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帶了傷,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難免喪生了。慕容復自覺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竭誠挽留。慕容復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顏,承兄台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哪裡?兩位公子文武雙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領教。我……我實在笨得……那個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竹羅里羅唆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賊禿假仁假義,身為佛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淫僧。」便道:「小師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不軌,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痴麼?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我不懂先生說些什麼,不知什麼事可笑。」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早將生死置於度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又改投邪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妾情婦,兀自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癩蝦蟆莫想吃天鵝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沖,拍手頓足,指着虛竹的鼻子大罵。虛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綠波香露鬼頭刀,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戰起來,兇險無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晃,搶上前去,使出「斗轉星移」的功夫,一帶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當的一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丈余,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了!」身形晃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岩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忙道:「公子慢走,決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挺,轉身過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麼?」虛竹連連搖手,道:「不……不敢……」慕容復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的非留下咱們不可麼?」虛竹搖頭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着虛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豪,以及梅蘭菊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罷!」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着走下縹緲峰,大伙兒還用做人嗎?請尊主下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大的氣,唉,真是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虛竹忙道:「不可,不可!」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段譽一震,心口一酸,喉頭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我……我還是跟你一起……」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着包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概!他一舉手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到處出醜,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蝦蟆罷了。」一時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離,黯然魂銷。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過了良久,虛竹一聲長嘆。段譽跟着一聲長嘆,說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道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知?」段譽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絕無期!」說着又是一聲長嘆。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語嫣傾倒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當然也是為着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份,不論文才武藝,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當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哪裡找去?」他說的是「夢中女郎」,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邀,只和段譽講論。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誇獎,說她性情如何和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俗。虛竹只道段譽在誇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憐見,段公子竟然認得。但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我若吐露風聲,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聽段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兩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榫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虛竹道:「段公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云:『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祖師有言:『眾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經》,自寬自慰,自傷自嘆,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酒。段譽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女指引歇宿之所。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內功將酒水從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愁,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結義金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傑,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是遇見,必然也愛慕喜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實是平生快事。」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說話舌頭也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譽大喜,道:「妙極,妙極!兄長几歲?」

二人敘了年紀,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子,跪拜下去。虛竹急忙還禮,腳下一軟,向前直摔。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氣一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斂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站立不定。突然之間,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醉,咱倆再來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於都醉得人事不知。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