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三十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2)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幹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 ,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自己再入佛門。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怎麼?你沾了葷腥麼?」虛竹道:「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該死,該死!你……喝了酒麼?」虛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慧輪嘆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 戒律,更有勝於這些的,還……還犯 了……」還沒說到犯 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犯 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着匆匆奔出。虛竹來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 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着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念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瞧你長跪念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道:「師兄,小僧虛竹犯 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裡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 了什麼戒?」虛竹道:「犯 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 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嘆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 過淫戒。」緣根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淫戒,還犯 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只道他犯 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剩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 了戒律,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當遵從。」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 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都去犯 上一犯 。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 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馬虎,勻勻淨淨、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着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我……」說着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說着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我……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丈麼?」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着偷眼向旁一瞥。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着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臉孔朝里,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 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說道:「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殷勤服侍。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