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2)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麼?」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着高聲吟道:「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徵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託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着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麵。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里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醮,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醮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捧着一碗麵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旋餘地,雲中鶴立即轉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盤,齊向雲中鶴飛去。卟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着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布滿全身,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疾抓,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幸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杆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鐵杆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沖入後院,越牆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奔到門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韁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里,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勢漸急。又奔出數里,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着地,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着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遙遙在後,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當的一聲格開鋼抓。雲中鶴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兇險,問道:「這人很厲害麼?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木婉清搖頭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計,說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跟着躍下馬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斗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沖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是你那黑玫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韁撥過馬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字,心下飛快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子一箭。」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