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七回 無計悔多情(5)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鬍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鍾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里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然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鍾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鍾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着她轉來轉去,不住說:「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鍾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鍾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鍾夫人嗔到:「傻瓜,別獻醜啦!」鍾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媽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鍾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鍾先生,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

鍾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 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鍾夫人腰間點去。

鍾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鍾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鍾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點上一指。」鍾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鍾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鍾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鍾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鍾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鍾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鍾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鍾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鍾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鍾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進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鍾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占住。

鍾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鍾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着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鍾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着鍾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鍾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准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鍾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差陽錯,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愿,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個心愿他全然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