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二十二回 雙眸粲粲如星(8)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沉着,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餘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贊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並不驚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能僥倖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着,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刀白風和其餘女子,只是他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後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校友會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餘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着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拚。范驊等乍到這裡,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今大伙兒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麼?」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兇險,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兒並肩上啊,對付兇徒叛逆,又講什麼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便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種爹爹作甚?」

這幾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里。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屑為的。他於劇斗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乘機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好了再斗。范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閒雅,決不占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借着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實是綽綽有餘。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裡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校友會劍相交,當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里右棒在地下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岳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麼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覆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隻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史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跟着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不繼,卟的一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劍跟着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兇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已料到此着,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盪開,跟着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