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龍八部 第十七回 今日意(7)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髮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幹了,去無錫城裡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於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着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里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跟着又嘆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各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着蹄聲得得,竟爾騎着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乾乾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着性命不要,定要讓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着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入鼻。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着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着他們親熱纏綿?聽着他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着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着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着一乾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着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