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空嗟變幻遷枯骨莫測高深立掌門

窗子被風吹開,雨點打在不岐的身上。

雨聲風聲,聲聲入耳。他的心又在抽搐。

每一個下雨天都令他感到不安,尤以今天為甚。

「唉,京兒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現在還沒回來!」他只想有個人可以和他說話,要是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讓他把心事都說出來,那就更好了。

和他最親近的人,莫過於他的義子戈振軍了,但可惜他的心事,卻是連對義子都不能說的。

他忽然想起另一個人,位居長老之首、輩份是他師叔的無量道人。無量道人也是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雖然還不是全部知道,這個關係就已經與眾不同。想起了這個了,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儘管十六年來,無量道人並沒有因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而要挾過他一旦一想起這個人,他就有陰森之感。

雷鳴電閃,他一個人坐在窗前,心情有如風中翻飛的亂葉,諸般幻象,如電光從他心中閃過。何玉燕、耿京士、常五娘、無量長老、藍玉京,最後是要取他性命的那個神情威猛的老頭兒。

想起那個可怖的老頭兒,他只盼望他的師兄能夠早日回來。他和不戒的感情並不特別好,甚至還比不上普通師史弟的感情。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覺得這個好象不大喜歡和他接近的的師兄,比起近來着意和他接近的無量師叔更加值得信賴。最少,不戒回來,他就可以解開那個老人是否郭東來之謎。

「不過,雨下得這樣大,不戒師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他想。

雨越來越大,他的不安之感也越來越甚,甚至他竟隱隱有點兒不祥之感。以前的三個下雨天,他都碰上了不幸的事,這一個下雨天,又將碰上什麼?

誰知道只是一場過雲雨,雖然下得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突然就雨停風止了。那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的感覺,其實只是他心中的幻覺。

雨後天晴,他的心情也隨着開朗了。

就在此時,忽地有一個人走進來,正是無量。他呆了一呆,剛剛開朗的心情不覺又是一沉,說道:「師叔,下這麼大的雨,你來做什麼?」

無量說:「不岐,你的師兄回來了。」

不岐吃了一驚,說道:「啊,是不戒師兄回來了嗎?下這麼大的雨,真想不到——」

無量說道:「還有你更想不到的呢,他是給人抬回來的!」

不岐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抬回來的?是生病還是受傷?」

無量說道:「是受傷,而且傷得很重,聽說在路上已經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不岐驚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無量繼續說道:「這樣的事,莫說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不戒這次奉命去辦的事,本來應該是沒有什麼風險的。——」

不岐驚魂稍定,問道:「他奉命去辦何事?」

無量似乎有點兒詫異,說道:「你不是已經見過掌門人了麼,你的掌門師父沒有告訴你?」不岐隱隱感到事有蹊蹺,說道:「師父只告訴我,師兄下山去了,這兩天就可以回來。」

無量說道:「他去的地方正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不岐一怔道:「哦,我最熟悉的地方?」

無量說道:「當年你不是把無極長老以及你的師弟、師妹等人的骸骨都埋葬在你的家鄉的那座山上嗎?那座山是叫盤龍山吧?不戒就是奉命到盤龍山去,去把無極長老的骸骨遷回本山安葬的。嗯,其實這件事早就應該辦了。」

得知此事,不岐在吃驚之外,又加惶惑,按理來說,兩樁差事應該掉換人選才對。

「為什麼師父不叫我辦這件,卻要我去遼東呢?」

無量好象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不是我說你的師父,他是有點兒老糊塗了。無極長老是你親手埋葬的,這件差事應該交給你才對。不過,話說回來,也幸虧這件差事不是落在你的身上,否則給抬回來的恐怕就是你了。」

不岐只有苦笑,心想:「我在遼東也是差點兒就要喪命,若不是我那一招白鶴亮翅出全劍快,恐怕比師兄更糟,他還可以活着被人抬回來,我則只有埋骨異鄉了。」不過,他在遼東的遭遇,可不願意對無量說,他只能苦笑着問:「不戒師兄是受何人所傷?」

無量說:「還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牟一羽送他回來的。他趕着去稟告掌門,沒工夫和我多說。此刻,掌門大概已經在替不戒施救了,咱們快點兒去吧。」

無量猜得不錯,武當派的掌門無想真人此際正在運用上乘內功,替徒弟治傷、拔毒。

在掌門人這間靜室中的,除了牟一羽之外,還有武當派的另一位長老無色道人。

小一輩的弟子只能在復真觀外等候消息,誰都不許進去。唯有不岐例外。

不岐放慢腳步,跟隨無量長老踏入靜室。

一踏入靜室,剛好就聽見無相真人在問:「他中的是四川的唐家的暗器嗎?」

牟一羽答道:「可以說是唐門暗器,也可以說不是唐門暗器。他中的是常五娘的青蜂針。」

他這話說得好似模稜兩可,但房間裡的這幾個人卻是誰也聽得明白的。要知常五娘乃是唐二公子的姘關,這青蜂針是她得自唐門的秘法練成的,但她只是師其法,並一是照方抓藥,唐門的暗器呂是沒有青蜂針這個名目的。

無色皺起眉頭:「原來是那妖婦的青蜂針,怪不得不戒師侄昏迷了這麼多天!」不過,他雖然皺眉歪額,卻並不特別吃驚,因為他早已知道青蜂針的厲害了。地量的瓜也和他一樣。

不岐不由得心頭一震:「常五娘這三個字從牟一羽口中輕輕地說出來,聽進他的耳朵里,卻好象耳邊響起焦雷,雷轟,電閃,閃過他面前的是常五娘那勾魂攝魄的目光,象是在注視着他。啊那充滿妖氣的目光,比閃電更可怖的目光,他不覺變了神色。

無量在他耳邊悄悄地說道:「你不知道青蜂針的來歷麼?」

不岐定了定神,眼前幻影,點了點頭,說道:「聽說這是天下最厲害的一種毒針是嗎?」常五娘的青蜂針惡名昭彰,只要是在江湖上混過一些日子的人,沒有見過也聽人說過。不岐在出家之前,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弟子,當然不能推說不知。

無量似在安慰他,柔聲說道:「掌門人正以太極神功為他祛毒,不戒的內功亦已有了將近四十年火候,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頭一口氣,就能得救!」

不岐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好在沒有給師叔看出破,倘若給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就相識,新案牽連舊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對無相真人的精純內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並不如他們所想象那樣順利,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不戒仍然未醒,無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無光了。

無相真人喚道:「不岐,你過來。」不岐聞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雙掌運氣將真氣輸入不戒身中。

不戒嚶地一聲,張一道:「不岐,是你——」聲音顫抖,急促刺耳異常,好象是換了一個人的口音似的。無相真聽進耳中,有說不出的難受。

不岐忽地將上衣撕開,露出胸前的七處傷疤。

不戒驚呼:「啊,這、這是郭東來的七星劍法!」

不岐道:「他是不是一個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錯,你你、我碰上-」接連說了幾個你字,聲音又已低沉,好象又沒氣力說下去了。

眾人都不明白,何以在這緊要關頭,不岐卻要問他事情,耗他精神?難道不可以瘡稍為好一些再問嗎?

眾人不明白,無相真人卻明白,他知道這個徒弟已經好不了了。從不戒的變聲可以聽得出來,他已是濁氣阻塞心脈,目前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熾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郭東來是否還在人間,是破十六年前那樁疑案的一大關鍵,不岐此時不問,就沒機會了。

不戒的傷重難治,也沒有人比無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療傷,只不過抱着姑且讓他一試的想法而已。故此,這個結果雖是令他傷心,卻並不感到意外。

不岐道:「多謝師兄。」

不戒道:「不岐,你、你好——」不岐心頭一震,在你好之後,他要說的將是什麼呢?心念未已,只聽得不戒繼續說了下去:「你、你好自為之。」不岐這才鬆了口氣。好自為之,雖然也可以正反兩方面解釋,但誰會從不好這方面去着想呢?

不戒是掌門人的大弟子,如無意外,當然是他理成單繼任掌門。眾人都想,因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師弟好自為之。這好自為之等於是把掌盲目性理擔交託給他的意思。

無相真人聽他這麼一說,目光卻露出鋒芒,不戒忽地提高聲音道:「不、不關師弟——」可是這句話也只能說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閉上了。不岐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心道:「好在師兄明白。

眾人不禁又是一怔,不關師弟,按語氣推測,大概他想說的是不關師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麼呢?但此際救命要緊,誰也無暇去推敲了。

無量急忙接替不岐,把真氣輸入不戒體內。不戒張口噴出一股閼血,翁聲翁氣地說:「師父,請恕弟子有負所託,牟一羽他明白,請師父問——」這句話未能說完,就氣絕身亡了。

無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風吹過,起了皺紋,面色枯黃,好象風中的敗葉。

沒有眼淚,一滴眼淚也沒有。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比哭更加難受。

「死者已矣,師兄保重。」無量、無色齊聲說道。

「請師父節哀,為師兄報仇。」不岐說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語,敢情他驚呆了。

地相真人緩綬說道:「你們都出去,我要靜一會兒」。木然的臉上毫無表情。

無量長老帶頭,默默地走出靜室。

無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話和你說。」不戒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師父問牟一羽的,所以誰都不會奇怪掌門人單獨要他留下。只不過無相真人要他們避開,卻難免有人心裡有點兒酸溜溜的感覺。

不岐走在最後,他把靜室的門關上,但並沒有走出復真觀。他坐在弟二個院子的台階上。從大門到靜室,要經過三個庭院,這是蹭那個院子。在這個院子裡,是聽不是靜室裡面的說話聲的。

現在他已是掌門人獨一無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門人剛才雖然吩咐眾人都退出去,並沒許他例外,但為了防掌門人發生意外,他留下來照料師父,誰也不敢說他不該。他留在第二個院子,那已經是避嫌了。

他呆坐檯階,聽得觀門外紛亂的腳步聲散開,終又歸於寂靜,觀門外本是擠滿等候消息的眾弟子,想是兩位長老傳出無相真人的法諭,叫他們都回去了。

寂靜,異樣的寂靜。他臉上的神情也有了異樣的變化。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當然,他不僅僅只是聽見自己的心跳,他也聽見了別的聲音。正因為他聽見了別人的聲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聽見師父和牟一羽在靜室里說話的聲音。本來在這院子裡是聽不見的,但別的人聽不見,他卻可以聽得見,因為他的內功造詣在武當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着伏地聽聲,他也聽得靜室裡面小聲的談話。

他聽風師父在問:「你知道我所要的東西?」

牟一羽道:「稟掌門,弟子已經帶來了。接着聽見一聲較重的聲響,不岐用不着眼見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個布袋放在桌上的聲音,那個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着的,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誰也不知道裡面藏的是什麼。

不過正如什麼事都有例外一樣,這個誰字並不包括不岐在內,無須牟一羽告訴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那是什麼。

果然聽得師父說道:「都帶來了麼?」

牟一羽道:「一塊也沒留下。」

師父道:「好,那你就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

「一塊塊拿出來」,那不是骨頭還是什麼?不岐的心往下一沉。他好象看見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個下雨天,盤龍山上。

他正在和師弟理論,那個對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經按捺不住,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糾纏間忽聽得老家人一聲慘叫,倒地身亡。他立即指責耿京士殺人滅口,連師妹都以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那老家人的。

那時雨雖然已經停止了,天色還未開朗,他們都看不見樹林裡埋伏有人,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但他知道,青蜂常五娘,一定是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因為那老家人是給常五娘用青蜂針害死的,而常五娘也一定知道。他是知道的。她的獨門暗器可以瞞得過耿京士和何玉燕,卻怎能瞞得過戈振軍?曾經與她同床共枕做過一夜夫妻的戈振軍?

他捶胸自責:「我怎會這樣無恥下流,堂堂名門弟子,跟一個臭名昭彰的淫賤女人纏在一起?唉,但若不是師妹移情別戀,我也不會受這妖婦的迷惑!我只道她人盡可夫,做一晚露水夫妻,日出便散,哪知會得到這樣結果!」

就因為有這段孽緣,他只能替常五娘掩飾了。

不過,他明知是常五娘所為,卻還要冤枉師弟,也還有另一個原因。當時他在想:「耿師弟變作滿洲奸細,這已經是語氣確鑿了。反正他罪有應得,給他多加一條罪名,那也算不了什麼。但現在,那個可以證明耿京士做滿洲奸細的證明——霍卜托寫給耿京士的那封信,已是顯露出越來越多的疑點,這個所謂證據,恐怕也未必站得住腳了。

如果耿京士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可不能不擔心他做的這件虧心事被人揭穿了。他殺耿京士還可以說是誤殺,但他明知那老家人是給常五娘用青蜂針害死的,卻還要冤枉師弟,這件事又怎能辯解呢?

即使他依然瞞住良心,說是當時自己不知,但若捉住了常五娘,常五娘能不說出和他的關係嗎?他又怎能和常五娘對質?

靜室里早已沒有談話的聲音了,他知道師父一定是和牟一羽在檢查那些遺骨。

要是給師父發現真相,那怎麼辦?

他正自胡思,忽聽得一聲咳嗽。俗語說做賊心虛,這一聲咳嗽,竟然把他嚇了一跳。

抬起頭,只見一個老態龍鐘的道人弓着背向他走來。他啞然失笑,是服侍他師父的那個聾啞道人。

這道人不知俗家姓名,生性蠢鈍,有若白痴。眾人因他又聾又啞都叫他聾啞道人。

聾啞道人是是二十歲多歲就來到武當山的,當時無相真人新任掌門,見他可憐,調他到跟前使用。他專司服侍無相真人之職,也將近四十年了。他今年大概六十年紀,但看起來比八十歲的無相真人還老得多。

他看見不岐這副樣子,好象也感到有點兒詫異,臉上一派茫然的神色。

他剛才不知是躲在什麼地方,和聾啞人說話,只能用簡單的手語,要問也問不清楚的。不岐只好豎起拇指和小指,兩根指頭靠近,然後指一指內進的院子,示意無相真人正和一個弟子在靜室密談,叫他不可騷擾。然後指指自己的胸,又指指他,再把雙掌攤開,作勢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似的,向外方走了兩步,回頭再看一看他。這是說:請你替我看門和伺候師父吧,我要走了。那聾啞道人點頭表示明白,在他原來的位置坐了下來不岐就離開了。要知不岐雖然不怕別人懷疑他,但也還是不想給牟一羽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在這兒的。

他走出觀門,忽聽得有人說道:「我叫你不要心急,你瞧,這不是你的乾爹出來了?」原來正是無量長老和藍玉京同在一起,在附近等他出來。

藍玉京吃了一驚,說道:「師父,你的面色好難看。我知道師伯死了,你很傷心,但也不要壞了自己的身子才好。師祖他老人家怎樣了」?」

不岐心道:「這孩子倒是怪懂事的,只是我對不起他。」當下說道:「沒什麼,大人的事,你莫多管。你姐姐呢?」

藍玉京道:「她回家了。」

不岐道:「那你也回去吧,不必等我吃晚飯了。」

藍玉京似乎還想說話,無量拍拍他的肩膊,柔聲說道:「好,孩子,人師父心情不好,他還有事要和我說,你乖乖聽話,先回去吧。」

待藍玉京走過了山坳,無量這才回頭來,似笑非笑地望着不岐道:「這孩子對你倒是當真有着父子之情呢,看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忽地接下去道:「不過,他好象也在開始懷疑了」

不岐吃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無量淡淡說道:「小徒適才奉我之命,去找令郎,令郎和他的姐姐正在展旗峰下的小湖邊練不,小徒在無意之中聽見了他們姐弟的對話。

不岐道:「他們姐弟在談些什麼?」

無量說道:「也沒什麼,只不過令郎對別人在背後說他是私生子一事,已經起疑了。另一方面,他名義上的父母,對他們姐弟的態度大不相同,亦令他感到惶惑。」

不岐道:「他的姐姐怎麼說?」

無量道:「藍水靈當然認為這是無中生有的事,勸他不要妄聽謠言。不過,據小徒暗中觀察所云,他對這位名義上是他姐姐的說話,似乎也還是半信半疑呢。」

不岐默然不語,心裡想道:「這倒是我疏忽了。往後我該叫藍靠山夫婦對他們姐弟一視同仁,不要對他太過寵愛才對。」

無量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不岐,你也用不着太過擔心,有關玉京身世的秘密,藍靠山夫婦是決計不會說出去的,那麼,只要我也不說出去,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不岐鬆了口氣,但心頭仍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他告訴我這件事情,不知有何用意?」

心念未已,只聽得無量打了個哈哈,接着說道:「玉京把你教給他的太極劍法私自傳授給他的姐姐。嘿嘿,你的做法倒是令我佩服得很哪。」

他說的這兩句話,表面聽來,似乎是前後不相連貫的。不岐莫名其妙,說道:「這件事情,京兒是瞞着我私相授受的我回去教訓他一頓就是。」

無量說道:「不,不,我說的一是他私傳姐姐劍法這件事。我說的是你教給他太極劍法這件事情。」

不惶然:「師叔是認為我不該過是把本門的上乘劍法傳給他麼?」

無量道:「不,不,玉京人既聰明,又得掌門寵愛,你提早傳他太極劍法,那是誰也不敢說你的閒話的。嘿嘿,你做的這件事,我佩服還來不及的,哪會說你不該。」

不岐道:「師叔言重了,傳授徒弟劍法,那不過是師父的本份,怎談得上可令師叔佩服呢?」

無量道:「你傳給玉京的劍法花巧非常,人不怪其中之妙,我是懂的。怎能令我不佩服呢!他特別強調花巧兩字。」

原來不岐存着私心,他怕藍玉京將來萬一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會對他不利,故而在傳授藍玉京太極劍法之時,在關鍵之處,往往略加變化,以假亂真。看起來花巧異常,其實卻是不切實用的。」

他被無量說破,不禁心頭一凜:「莫非他想藉此要挾我麼?他是本門首席長老,他要挾我,我也沒有辦法。不如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於是便即說道:「弟子自大上武當山以來,一直得到師叔的愛護,弟子實是不知怎樣報答才好。弟子有做得不對之處,也請師叔直言。」

無量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誤會了,你做得正合我的心意,哪有什麼不對呢。嘿嘿,不錯,以前我是曾經幫過你的一點兒忙,但今後我卻要仰仗你了。你別客氣,我受不起。」

不岐惶然道:「師叔,你說這樣的話,我才受不起呢。有甚差遣,但請吩咐。」

無量笑道:「我怎麼敢吩咐你?嘿嘿,對啦,我還未曾向你賀喜呢?」

不岐吃一驚道:「不戒師兄死於非命,弟子身遭折翼之痛,何喜之有?」

無量望一眼,說道:「不戒慘遭不幸,我也覺得可惜,但死者已矣,對你來說,你不還有重任在肩」卻是不必太過悲傷。喪事一過咱們就該辦喜事了。這是本門的喜事,更是你的喜事,你難道還不明白?」

秒岐猜到幾分,裝作不懂,說道:「請恕弟子愚鈍,我實在不出喜從何來」!

無量道:「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不戒一死,本派的掌門弟子就非你莫屬了。掌門無想師兄年紀老邁,不戒一死,依我看來,他恐怕亦已無心再做掌門了。掌門人之位,短期內一定會傳給你。這還不是喜事麼?」

不岐道:「弟子德薄才鮮,即使師父要傳位給我,我也是決計不敢當的。

無量似乎有點兒不大高興,說道:「不岐,我一向沒把你當作外人,你怎麼和我也說這種客套!

不岐吶吶地說:「我真覺得自己當不起掌門,不敢當也一配當,我說的是真話!」

地量心想:「你真會做戲!」但看他面色似有重憂,又不象做戲。

無量望他一眼,忽地說道:「我知道你悼念師兄出於至誠。但你已經盡了全力去挽救他,挽救不了他的性命,那也可無愧於心了。」

這幾句話可是話中有刺的,不岐聽了,不覺心頭一震,衝口而出,說道:「師叔也曾盡了力了。」

無量說道:「是啊,可惜當我為他盡力的時候,已經遲了。嗯,說老實話,我也想不到他死得這快的。」

不岐說道:「師兄被人以太極神功打傷心脈,又中了劇毒的青蜂針,在送回本山之前,他已經支撐了好幾天了。」

無量說道:「不錯,他是被人以本門的太極神功,逆運真力,打傷心脈的。他能夠支撐到牟一羽送他回山,已經是非常難得了。不過,倘若治療得法,或者他還不會死得這樣快的。」

不岐變了面色,說道:「師叔,你這麼說,莫非疑心——」無量打了個哈哈,打斷他的話道:「你莫多心,把真氣注入不戒體內,替他化毒療傷的只有掌門師兄和你我三人,難道我還會懷疑掌門師兄和你嗎?」他沒有提到自己,也沒有加一句料想你也不會懷疑我吧?那當然是表示自己坦蕩的心懷的。

但不岐卻不能懷疑。而這也正是,盤醒在他心中一個最大的疑問。

原來不戒被人逆運太極神功,打傷心脈,替他療傷的人,除了太極神功必須有高深造詣之外,還要懂得治療的法子。那就是必須用引導的療法,而不能用擊散或阻塞的療法,這才能把蟠結在他臟腑之中的毒氣、濁氣引導出來。是以當不岐為師兄療傷的時候,他的師父無相真人就曾提醒過他。

但當不岐把真氣注入的時候,卻發覺似乎有點兒不對,阻力之大,是出乎他的意外的。他當然不會懷疑師父,是不是有人在師父之先,已經使用了不適當的療法呢?

他不會懷疑牟一羽,一來在為牟年紀還輕,即使他要謀害不戒,他也不會有那樣高明的太極神功,二來他若要謀害不戒,又何必用這個法子,而且還留着他一口氣,老遠地將他送回武當山?

無量是在他的師父之前,先見到不戒的。但他不知道無量是否已經接觸過一戒的身體,所以他也不敢懷疑是無量暗中下的毒手。

他沉默了一刻,抬起頭來,望着無量說道:「不戒師兄是死得有點蹊蹺,弟子也想查明他的死因。

無量神色不變,淡淡地說:「你還不釋然於懷麼?其實,即使能夠挽回不戒的一條性命,也不過只能令他敬延殘喘而已。一個連吃飯都要別人餵的廢人,對本派和對他自己都是毫無好處」

不岐聽得出他話中有刺,卻不禁面上變色了。

「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弟子只怕將來要蒙不白之冤!」不岐終於鼓起勇氣,把早已想說的這句話說了出來。明知道這句話可能引起無量對他的不滿,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哪知無量還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何必多此一舉?掌門和我對你都沒懷疑,還有誰敢對你懷疑?你還是安心做你的掌門吧,若是怕有人不服,還有我替你撐腰呢!」

不岐道:「多謝師叔,不過——」

無量說道:「別那麼多不過了,聽我的話,保你不會出錯。」

說到此處,突然輕輕一噓低聲說道:「有人來了,好像是牟一羽。他恐怕要找你說話,我先走吧。」

無量走入松林,不岐從山路上方看下去,果然看見牟一羽從這條路走上來。

剛才在師父那間靜室外面聽到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了。

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好,你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師父的話聲。

一塊塊,那不是骨頭是什麼?

他不禁心頭苦笑:「謀害不戒師兄的不白之冤未必會落在我的身上,但眼前這件不白之冤我只怕是難逃的了,說不定牟一羽就是奉了師父這命來叫我回去受審的!倘若給師父知道我和常五娘的關係,還說什麼繼承掌門,不被逐出門牆已經是好的了!嗯,無量師叔說得不錯,我如今自身難保,還去查什麼不戒師兄的死因?查出來只怕也是對我更加不利!」

這剎那間,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他最初想要裝作沒看見牟一羽,趕快避開,逃下山去。但他也想到了未必安然脫身,而且這一逃豈不是前功盡棄?

患得患失,片刻躊躇,牟一羽已經走近來跟他打招呼了。

「不岐師兄,我正要找你」。他的第一句話,果然就是這樣說。

不岐心頭一震,臉上神色卻是絲毫不露,說道:「牟師弟有何見教?」

牟一羽道:「師兄請莫這樣客氣,有件事情,我覺得向你稟報。」

「你還說我客氣呢,你用的這稟報二字,我更加擔當不起。大家師兄弟,有話請直說。」

「掌門剛才叫我單獨留下,我也覺得有點兒奇怪。這件事,原來——」

「我只知道遵守掌門的吩咐。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我不想聽。」

牟一羽道:「師兄,你多心了,你如今已是掌門人唯一的弟子,還會有什麼事情掌門人不能讓你知道嗎?不過,剛才還有別人在旁,掌門人既然要他們退下去,自然不便讓你例外。」

剛才在無相真人那間靜室里的四個人,除了不岐和牟一羽之外,就是無量、無色兩位長老了。不岐又喜又驚,連忙問道:「是掌門叫你和我說的麼?」

牟一羽道:「師兄,以你和掌門人的關係,掌門人何須說那多餘的話?」

不岐一怔道:「如此說來,這是你自作主張的了?」

牟一羽不覺一愕,說道:師兄言重了,難道你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麼?」

不岐道:「哦,我是什麼身份?」

牟一羽道:「師兄,你是本派未來的掌門,我是應當向你稟報的,何須等待掌門人吩咐?況且當時掌門人已經疲倦不堪,我也應該早點讓他休息呀。」

不岐拿一準牟一羽說的是否為反話,心裡想道:「好,我且聽他說的是什麼事情,如果他真的因為我是未來的掌門來討好我,那就罷了否則我即使逃不出武當山,難道我還對付不了他這小子?於是默不作聲,暗示允許。

牟一羽道:「這件事要從不戒師兄說起,因為是他托我辦的。不戒師兄那日奉了掌門之命,前往盤龍山無極長老的骸骨起出來遷葬本山,這件事情,師兄,你是當然早已知道的了?」

不岐不置可否,只道:「那又怎樣?」

牟一羽道:「不戒師兄身受重傷,只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辦。但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岐道:「哦,是什麼事情令你感覺意外?」

牟一羽道:「我以為要遷葬的只是無極長老的骸骨,誰知卻有三副。一副是耿京士的,還有一副聽說是師兄的第一位師父、兩湖大俠何其武的一位家人,名叫,名叫——」

不岐強抑心頭的跳動,淡淡地說:「那個老家人名叫何亮,十六年前他和無極長老,耿京、何玉燕三人同一天喪命,當時我因為時間不夠,只能挖兩個坑,是我將他們三人合葬的。」

牟一羽道:「哦,原來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奇怪了,不過……」

「不過什麼?」

「我把那袋骸骨交給掌門,三副骸骨是已經混亂了的,掌門人把那些骨頭一塊一塊地拿起來仔細審視,你說不是有點兒奇怪嗎?」

不岐心想:「來了,來了!」說道:「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無極長老生前,是本派除了掌門之外的第二高手,他莫名其妙地遭了毒手,師父想必是要從他的骸骨查究他的死因。天下能夠害死無極長老的人料也不多,要是能夠查明他因何致死,對偵查兇手,自是大有幫助。他故意不提耿京士和何亮二人,看牟一羽怎麼說。

牟一羽道:「師兄說得不錯,掌門人仔細審視,還用銀針沾了通天犀角磨成粉末的溶液試毒。老年人的骨頭和少年人的骨頭是不同的,練過上乘武功的人和沒練過武功的人骨頭也分別。當然這些分別我是不懂的。但掌門人能夠分別出來。」

不岐道:「掌門人試出來沒有?」

牟一羽道的;、試出來了,他說耿京士是被人用劍刺死的,因為骨頭上有劍鋒刺傷痕;無極長老是被人以本門的太極掌力震傷內臟的,骨頭鬆散,也顯示了這個跡象。至於那個老家人嘛——」

不岐道:「那老家人又怎樣?」心裡暗自作出決定,假如師父已經試出何亮是中了青蜂針之毒死亡,他就馬上點了牟一羽的暈穴,逃下山去,以免給師父追查。

牟一羽緩緩地說:「何亮的骨頭毫無異狀,掌門人仔細檢視過後,判斷他當時大概是因為受不住刺激,心臟病突發而死亡」

不岐呼了口氣,心頭上一塊大石方才落下。但心中卻奇怪非常。因為別人不知,他卻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他不相信常五娘的那枚青蜂針當時會沒打着何亮。

牟一羽忽道:「師兄對這位令先師的老家人好象份外關心?」

不岐心頭一凜:「可別給他看出破綻。說道:「這老家人是看着我長大的,我對他有如對師父一樣,是把他當作長輩親人。」

牟一羽道:「原來如此。嗯,說起來我倒是於心有愧了。」

不岐莫名其妙:「為什麼?」

牟一羽道:「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這位老人家的事。」

不岐詫道:「師弟說笑了,你在他的生前根本就未見過他,又怎能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牟一羽道:「不是生前,是在他的死後。」不岐吃一驚道:「此話怎說?」

牟一羽道:「我把三個人的屍骨裝進麻袋之時,因為麻袋小了一點兒,我貪一時便利,心想這三個人當然是以無極長老最為重要,其次是耿京士,所以我把他們的遺骨全部拾了。至於那老家人嘛——」

不岐掌心捏着冷汗,說道:「你,沒有把他的骸骨都帶回來?」

牟一羽道:「除開他的頭蓋骨,剩下的骨頭,那口麻袋恰好可以裝滿。」

不岐當然不敢相信他的解釋,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怎樣說才好了。

牟一羽道:「也難怪師兄生氣,我是不該有輕此重彼的念頭的。」

不岐只好說道:「我並沒怪你,事實上一個老家人的地位是比不上本門長老的。」

牟一羽道:「但這老家人卻是與別不同。他是有如師兄長輩親人的。不過他那頭蓋骨——」

不岐雖然鎮定如常,但仍忍不住問道:「怎麼」

牟一羽道:「無已經把三副骸骨都搬了出來,那個坑已經塌了。他的頭蓋骨我不能帶走,只能——

不岐道:「拋了?」

牟一羽道:「好在沒拋掉,否則我更對不起他老人家和你了。我另外挖了個小小的洞穴埋了這個頭蓋骨,假如要找的話,或者還可以找得到的。師兄,你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它回來?

不岐道「往後再說吧。反正他已是不獲全屍的了,一個頭蓋骨,埋在哪裡都是一樣。」

牟一羽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師兄是就要接掌門的,不知有多少在事要等待師兄料理,怎能抽出身子去辦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我不分緩急輕重,這倒是我的糊塗了。」

牟一羽自稱「糊塗,不岐可是一點兒也不糊塗。」

中毒身亡,全身變黑。即使死了多年,在骨頭上也可以檢驗出來。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識。

但也有例外。被青蜂針射入腦袋而致死的就是一個例外。

青蜂針含有劇毒,一射入腦袋,腦神經中樞立即破壞,血液也立即停止循環。所以它的毒質只留在腦部,不會擴展到身體其他部份。在頭蓋骨上是可以檢驗出來的,其他的骨頭卻是和常人的骨頭無異。

「不岐知道何亮受了常五娘的暗算,但一卻不知她的青蜂針是射入何亮身體的哪個部位,當下暗自尋思,莫非牟一羽已經從他的頭蓋骨上檢驗出來,故意不拿回來呈給掌門的?他們牟家是有名的武學世家,交遊廣闊。我和常五娘雖然是秘密往來,而且為時甚短,但他們若是有心查探我的秘密,只怕也未必瞞得過他們父子。他留心觀察牟一羽的神色,但牟一羽卻一直是貌甚恭謹,在神色上絲毫也看不出來。

「他留下這一手是何用意?莫非也像無量長老一樣,是要留待我接任掌門之後,拿來要挾我的麼?」不岐暗自尋思。

他猜疑不定甚為苦惱:「或者這只是我的疑心生暗鬼也說不定。俗語說得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眼下他來意未明,且待他有甚動靜之時,我再設法對付他也不遲。」

主意打定,他反過來試探牟一羽的口風:牟師弟,這次得你護送不戒師兄回山,當真是存歿均感,只可惜我知道得遲,沒能夠下山迎接,連和他說最後幾句話都不能夠。不知他可有什麼留給我麼?」

牟一羽道:「他在藍京玉龍山已經受傷甚重,只能把他的差事交託給我,隨即昏迷不醒了。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還是回到了武當山,得到掌門施救,方始有片刻清醒的。」

不岐故意嘆息:「唉,原來他已經昏迷了七天,可惜未能及時救治,要是能早一兩天的話,結果或者就會不同了。」

牟一羽道:「誰不知道應該及時救治?恨只恨我功力不濟,空有此心,而無此力。不戒師兄身受重傷,也只能用擔架抬他回來。延誤之罪,尚請見諒。」言語之中已是表現得有點兒不大高興了。

不岐道「牟師弟,我不會發此感慨,你別多心。你已經盡了力了,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本門也只有掌門人和無量長老才能有此功力。」

牟一羽道:「師兄明白就好。這也正是我為什麼不在途中延醫救治的原因。我功力不濟,本門的武功還是懂得一點兒的。不戒師兄所受的內傷,必須具有深厚的本門內功的人才能救治,倘若延醫,那就更耽誤了。不過,師兄你剛才只有兩個人有力,那是太自謙了。仔面替自己辯解,一面也沒忘記捧這位未來掌門幾句。

不岐道:「我怎能比得上掌門師兄和首座長老?勉強要算的話,我只能算是半個。啊,對了,說到掌門和長老,你上山的時候,是先見着無量長老的吧?」他繞了一大彎,這才把心裡要問的話說出來。

牟一羽道:「不錯,啊,我當時急着要去主稟報掌門,一時間倒沒想到要請無量長老先行施救。不過,相關也不過半支香時刻,該不至於——」

不岐道:「牟師弟,你別自責,差也差在這半支香時刻的。無量長老可有替不戒師兄把脈嗎?」

牟一羽道:「沒有。」好象有點兒奇怪不岐為什麼這樣問他。

不岐道:「無量長老頗通醫理,是以我隨便問問。」

牟一羽道:「無量長老只是匆匆問我幾句,就叫我趕快去見掌門。」

不岐道:「哦,原來你們不是一起去見掌門的。」

牟一羽道:「他是和無色長老後來一起來的。」

不岐恐怕露了形跡,不便再問下去,說道:「牟師弟,你連日奔波,也夠累了,早點兒安歇吧。」

牟一羽道:「師兄,你也該多多保重才好,不要太過傷心了,本門大事還要你承擔呢。」

兩人分手之後,不岐彳於獨行,暗自想道:「事情倘若真如他所說那樣,無量長老根本就沒有碰過病人,那麼加害於不戒的那個人卻又是誰?」

這個結他左思右想也解不開,不覺心中苦笑:「俗話說得好,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要師父沒有對我起疑心,我又去查究不戒師兄是誰加害?只不過,那個頭蓋骨可還是個後患,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可別在陰溝裡翻船才好。牟一羽這個人也是非常厲害的對手,須得小心對付。

要知他平生做錯的兩件大事,一是誤殺師弟耿京士;第二件就是和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妖婦常五娘那一段孽緣了。耿說士是否私通滿洲,欺師滅祖,直到召集還是一個疑案。因此是是否誤殺尚未得知,即使真是誤殺,按照當時的情況,他也是可以替自己辯護的。大不了只是承擔誤殺的過失罷了,料想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做不成掌門。但若是給人知道他和常五娘的關係,而他又早已知道何亮是被常五娘的毒針射殺的,卻一直隱瞞至今,這個掌門不用別人反對,他也無顏在武當山上立足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心亂如麻之際,無量長老忽然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和牟一羽談了這麼些時候,想必他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你吧?」

不岐強攝心神,說道:「師叔怎麼會想到有什麼好消息呢?他不過是將這次護送不戒師兄回山的事情講給我聽罷了。」

無量道:「那就是好消息了。你想,他如果不把你當作未來掌門,他會向你稟報麼?」

不岐道:「哪裡就談得上這件大事?說老實話,要是沒有長老提攜,我在武當山恐怕都已立足不穩,哪敢奢望當掌門?口裡比前已是大不相同,弦外之音,無量長老若要扶助他做掌門,他也不會推辭了。

無量哈哈一笑,說道:「我早就說過,我一定會給你撐腰的難道你現在還不相信嗎?」我就是因為關心你,所以才在他目前和你說話之處,離開他剛才牟一羽說話之處約有一里路遙,按說即使伏地聽聲,也聽不到那麼遠的。不過,如果無量剛才並不是在這個地點,而是聽見他的腳步聲之後,才回到這個地點,那就難說了。

「管他聽沒聽見,他裝作不知,我也裝作不知。反正他要利用我,我又何妨利用他?」不岐心想。

無量忽道:「你的師父怎麼樣了?」

不岐怔了一怔:「什麼怎麼樣了?」但他人極聰明,立即就懂得無量因何有此一問。

要知掌門人的健康狀況如何,這是目前每一個武當派弟子都在關心的大事。尤以不岐為然。因為他是

最直接受到影響的人,故此無量理當有此一問,而這問也是探測他的反應的。

不岐暗暗後悔,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向牟一羽問及師父的健康。但他可不敢在無量面前承認自己的粗心大意,給無量責怪不打緊,假如給他反問:「那你和牟一羽談了這麼久,談的究竟是什麼更加緊要的大事?那豈不是令我難回答?」

不岐只好含糊其辭:「師父年已八旬,經過了這次事後,精神體力都受損耗,自是不能像平時一樣。不過,據一羽說,情況大概也還不至太糟,他叫一羽把無極長老的遺骨交給他,他還能夠一塊一塊地詳加審視呢。」

無量說道:「這是一羽敷衍你的說話,他當然不便在你的面前說得太糟的。依我看來,掌門師兄這次元氣大傷,恐怕、恐怕就是醫得好也不中用了。師侄,不是我說幸災樂禍的話,掌門人傳位給你的日子恐怕不會遠了。你可得有個準備才好,免得臨時周章。」

不岐泫然欲泣,說道:「倘若真如師叔所說,弟子方寸已亂,哪裡還能作什麼主張?一切都得仰仗師叔調度。」

無量掀須微笑,說道:「好好,你真是深得吾心,本派也深慶得人了。好,好,但願你記着今天說過的話,好自為之。」一連四個好字大表嘉獎。

不岐雖然不敢和他作會心微笑,但亦已彼此心照不宣了。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想的儘是明天可能發生的事情。明天,師父即使沒有正式宣布由他繼任掌門,大概也會把這個意思透露給他知道了吧?

黑夜過去,明天已經變作今天了。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因為他根本就見不師父。那聾啞道人把守大門,他第一次求見,那聾啞道人還打着手勢,示意叫他退下去。他二次求見,那聾啞道人就索性閉門不納了。

第一天見不着師父,第二天還是一樣。

不但他見不着師父,無量、無色兩位長老也都見不着掌門,和他的遭遇完全一樣。

聾啞道人當然是奉了掌門人的命令的,否則他怎敢對兩位長老也閉門不納?

以長老的身份吃閉門羹,無量、無色當然都很尷尬。但他們只是尷尬而已,不岐卻是難過之上更加驚疑了。因為他自己覺得自己的身份和兩位長老不同,如今他已經是掌門人唯一的弟子了,何況十六載相依,師徒有如父子,長老只不過位尊,怎能比得上師徒之親?他的師父可以不見兩位長老,卻一該見他的。除非師父已經發現他的行為不端,不再信任他了。

好在這不是唯一的解釋。

無量可能是為自己解嘲,也可能是比較接近事實的猜測,他有另一個解釋,掌門人因為元氣大傷,故而要閉門練功,若是行大周天吐納法的道家練功,就等於是佛門坐枯樹禪的閉關練功一樣,是決不能容許別人擾亂心神的。

不岐為了自己安慰自己,也只能接受這個解釋了。

不過,不岐是帶了義子藍玉京一起去的。

想不到這天的情況,卻有了小小的變化。

那聾啞道人看着藍玉京,好象很喜歡。他進去又再出來,打着手勢,對不岐搖手,對藍玉京招手,非常明顯,那是只要藍玉京進去。

不岐勉強笑道:「京兒,也不知你是幾生修到的好福氣,原來師祖最疼的還是你呢,你進去替我向師祖請安吧。」

聾啞道人只讓藍玉京進去,不岐想留在門外等候都被他趕走。

不岐只好怏怏地回到自己的道觀,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時分,才見藍玉京回來。

不岐連忙問他,師祖怎麼樣了?藍京玉道:「師祖瘦得可怕,兩頰都凹進去了。臉上也好象蒙上一層灰似的,只有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要不是師祖平日對我一向慈祥,我真不敢去親近他。

不岐聽了這個情況,心中則一喜一憂。問道:「師祖對你說了些什麼?」

藍京玉道:「師祖撫摸我的頭,贊我是好孩子。」不岐心裡酸溜溜地問道:「師祖當然是疼你的,不過你去了這許久,總還有點兒別的事吧?」

藍京玉道:「有哇,而且還是我想不到的呢!」

不岐吃了一驚道:「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藍京玉道:「師祖問我的太極劍法練得怎麼樣了?我說整套劍法都練完了,只不知練得好是不好?」

不岐傳授徒弟劍法,是曾經請准掌門的。不過掌門人現在病中,別的事情不問,一問就問這件事情,的確多少令他感到有點兒意外了」。」

「師祖叫你演給他看?不岐問道。」

藍京玉道:「不只是練,師祖還叫我和那聾啞道人比劍。」

不岐道:「你比不過他吧?

藍京玉道:「他用的還不是真劍呢,他用的是臨時自製的木劍。只見他拿起一根柴,手掌就象鋼刀一樣,左削右削,不過片刻,就削成了一柄三尺多長,只有三分厚薄的木劍。你說厲害不厲害?我想:你的掌力雖然厲害,但木劍怎麼比得上我的青鋼劍?一削就削斷你的木劍,還比什麼?哪知他的木劍輕飄飄的好象紙一樣貼在我劍上,東晃西盪,我把一套太極劍法使完,還是削不斷它。到了最後一招,只覺突然有股力道吸引,他的木劍沒有斷,我的青鋼劍卻已到了他的手中!」

不勉強笑道:「這個聾啞道人服侍了掌門人幾十年,他會武功,並不稀奇。」話雖如此,心裡卻不能不暗暗吃驚:「如此說不,這聾啞道人的武功豈非比我還要高明?這幾十年來,他深藏不露,我都被他瞞過了。」

不過,聾啞道人的武功的深淺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他的師父要看藍玉京的劍法是何用意?

「比劍完了,師祖怎樣說你?」不岐問道。

藍京玉道:「師祖說的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只說了三個字」。

不岐道:「哪三個字?」

藍京玉學着師祖的口音說道:「好,很好。」

不岐驚疑不定,道:「沒別的話嗎?」

藍玉京道:「師祖說了這三個字,就閉目養神,我不敢打擾他老人家。」

「好,很好!這是什麼意思?表面看來,似乎是稱讚藍玉京的劍法練得好,但以武當派掌門人那樣高深的武學造詣,雖然他的專長不是劍法,難道看不出藍玉京所練的劍法不切實用麼?」

如果這個解釋不對,那主只能作另一個解釋了。「好,很好」這三個字乃是反話。莫非師父已看出我藏有私心,不便對京兒明言。他心中對我不滿,故而衝口說出了這三個字來?

如果師父直言責問,我倒不難解釋。怕只怕師父已經對我起了懷疑,他根本就不會說出來。還有一樣更加令他心裡不安的是:除了在傳授藍玉京劍法一事被師父看出破綻之外,有沒有另外的事情也被師父看出了破綻呢?

他正想再探徒弟的口風,藍水靈忽然來了。

她對不岐行過了禮,就問弟弟:「你記不起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藍玉京怔了一怔,道:「什麼日子?」

藍水靈搖了搖頭,說道:「瞧你,果然忘記了!今天是爹爹是生日啊!」

藍玉京瞿然一省:「不錯,我本來是應該刻的,但這幾天——」

藍水靈道:「我明白。這幾天你是為了師伯的不幸和師祖的欠安而心煩。我不怪你。你跟我回去吧。家裡正在等你回去吃飯呢。」

接着對不岐道:「師父,爹爹本來想請你賞臉喝一杯水酒,吃兩枚壽桃的。但爹爹想到你要侍候掌門真人,可不敢打擾你了。」

不岐當然不能阻止徒弟回去給父親做壽,只能順着藍水靈的口氣說道「我和你爹是多年老友,本來應該和京兒一起去給他祝壽的。但你也知道,這幾天我確實不能分身,只好讓京兒代我致意了。」

這在晚上,不岐心亂如麻,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好不容易到了五更時分,方始入夢。

在夢裡他也得到,他回到了盤龍山上,狂風暴雨中,滿身浴血的孫京士向他走來,跟着是何玉燕披頭散髮地對他怒目而視,跟着是何亮的天靈蓋開了個洞,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啊,常五娘也來了,血紅的衣裳,櫻桃小嘴也突然變作血盆大口,對他咧齒而笑——

突然一陣雷聲,把他驚醒了。

當、當、當,原來不是雷聲。

在夢中是雷聲,醒來聽見的乃是鐘聲。

但這鐘聲卻比雷聲更加令他震動。

這是從玉皇頂傳來的鐘聲。是玉皇頂凌霄閣那口大銅鐘的鐘聲。

這口大銅鐘據說重達三千七百斤,只要敲響這口大銅鐘,分散在武當山上的所有門人弟子都聽得見。

但這口大銅鐘卻是不能亂敲的。按照規矩,每年只有在老君誕那天,才可以敲這口大銅鐘。否則,就一定是因為有大事發生,需要召集門人,才能敲這口鐘了。

不岐來了武當山十六年,除了在每年的老君誕那天外,從來沒在尋常的日子聽過這個鐘聲。

今天並不是老君誕,這鐘因何而敲?

老君誕的鐘聲是每次敲七下,現在他聽見的則是連綿不斷的鐘聲。他仔細一數,敲了二十一響才停下片刻再敲。他曾經聽得兩位長老說過,接連敲二十一下的鐘聲,那就一定是有關係整個武當派的頭等

大事要由掌門人當眾宣布。

他揉揉眼睛,紅日滿窗,早已是日上三竿時分。

並非春眠不覺曉,只因昨晚睡得太遲。他禁不住心頭苦笑:這件不知是什麼大事發生的時候,或許我正在夢中吧?這回可真是應了一句俗話,我被蒙在夢中了。

他只好匆匆抹了把臉,急急忙忙就往掌人所住的那座復真觀走去。復真觀前面有個平台,被鐘聲召喚來的弟子,就是要到這個平台聚集的。

不岐來得遲,還未走到平台,只見掌門已經從復真觀中出來了。

無相真人和一個中年漢子並肩而行,兩個長老跟在後面。無相真人面容枯槁:恰如藍玉京所描繪的那樣,臉上好象蒙了一層灰。眾弟子看見掌門人這個模樣,都不同得又驚異又擔憂。但對不岐來說最令他驚異的還是那個中年漢子。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師父卻和他如此親近難道這個人的地位還在無量、無色兩長老之上?

不岐正自猜想不透,後面有一個人已經走上來了。這個人正是無量長老的大弟子不敗。

十六年前,不岐第一次上武當山的那一天,曾被不敗留難,不岐對他自是殊無好感。但不岐城府甚深,上山之後,他雖然做了掌門人的關門弟子,地位早已在不敗之上。他卻非但表現得並不記仇,反而對不敗曲意籠絡。不敗並不糊塗,也知道自己的師父是要利用不岐的。連師父都要討好不岐,何況是他?故此他們雖然都是假情假意,卻變成了一對在別人眼中十分親密的好朋友了。

不岐見了不敗,不覺一怔:「他雖然不敢妄想當掌門弟子但卻是以同門之長自居的。怎的他也姍姍來遲?」這時他方始注意到不敗的左臂包紮着紗布,好象是受了傷的模樣。

不敗和他打過招呼,說道:「掌門事先沒有通知你麼?你怎麼來得這樣遲?」

不岐道:「我和你師父一樣,這幾天都沒見着掌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敗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本山來了一位貴客。嗯,說貴客也不全對,他既是客人,又是自己人。」

不岐心中一動,忙即悄悄兒問道:「你說的敢情就是在師父身旁那位客人吧。這人是誰?」

不敗詫道:「唉,連他是誰你都不知道嗎?」

不岐道:「看來好象有點兒眼熟……」

不敗道:「你再仔細看,他象誰?」

不岐得他提醒,說道:「好象有點兒象牟一羽。」

不敗道:「對啦,他就牟一羽的父親,和本派關係最深的武學世家,被人尊稱為中州大俠的牟滄浪。」

不岐道:「啊,原來是他!怪不得師父如此優禮他了。」

不敗冷冷地說:「怕只怕他這一來,本山從此多事。」

不岐道:「為什麼?」

不敗道:「我只是猜猜而已,但願我猜錯了。」

不岐道:「師兄,你的左臂是、是受了傷嗎?」

不敗道:「不錯,我這傷正是拜這位牟大俠之賜。」

不岐不覺一愕,說道:「這怎麼會?你和他不是相識嗎?」

他以為不敗又象十六年前對待他那樣對待牟滄浪,但再一想,這個猜測可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因此他對不敗說的那句話其實包含着這樣一個意思:「既然你們本來相識,他知道你是無量長老的大弟子,即使你對他失禮,他也不至於立即出手教訓你吧?」

他這話不便明說,不敗卻聽得明白。苦笑道:「師弟,你以為我還象從前那樣魯莽嗎,這次我倒是因為過份謹慎,過份熱心,這才惹禍上身的。」

怎麼又是謹慎,又是熱心,又是拜牟滄浪之所賜呢?不敗到底因何受傷,不岐真是越聽越糊塗了。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由於不戒慘遭不幸,掌門又在病中,武當派自然要比平時多中恐加戒備了。措施之一,是挑選十八名武功較好的不字輩弟子,日夜輪班巡山不字輩弟子中,武功最好的本來是不岐,但因不岐已經是一眾同門心目中的未來掌門,這件事,當然是不敢驚動他了。

這天早上,輪到不敗巡視前山。天剛亮的時候,他就看見有個人上山。這天早上有霧,初時看不清楚,到這個人走近了,他才認出是牟滄浪。

牟滄浪忽然來到武當山,這已經出他意外,他正要上前打招呼,另一個的意外又發生在他的面前!

濃霧中,危崖後,突然撲出兩個黑衣漢子。

牟滄浪在濃霧中前行,步履如常,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他背後偷襲。

不敗無暇思索,急忙從高處躍下,拔劍替牟滄浪遮攔。他的一招鷹擊長空,已經是有若飛將軍從天而降,想不到對方的出劍比他還快。他的身形尚未落地,只覺一陣透骨的寒冷,左臂已是受傷。就在此時,只聽得當地一聲,不敗的劍還在手中,反而是將他刺傷的那個漢子手中的長劍落地了。

不敗心裡明白,對方的劍並不是他打落的。一陣透骨的奇寒過後,他方始覺得疼痛。跟着他的劍也跌落了。劇烈的疼痛令他視力模糊,他心裡明白,定是牟滄浪制服了那兩個漢子,但究竟是怎樣制服的,他可沒看清。

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牟滄浪好象說了一句什麼話,他也聽不清楚,只聽見那黑衣漢子大聲叫道:「是他先刺我的,怪不得我!」他定了定神,劇痛稍減,斜眼望去,見另一個漢子正把一個匣子遞給牟滄浪,那模樣倒似乎執禮甚恭。

牟滄浪接過匣子,說道:「好,拜帖就由我轉交吧,你們不必上山了。」

這兩個漢子走後,牟滄浪替不敗敷上金創藥,說道:「對不住,我出手稍遲,累賢侄受傷了。好在沒傷着骨頭,你也不必和他們計較了。」

不敗忍不住問道:「這兩個傢伙是什麼人,他們剛才不是意圖偷襲麼?

牟滄浪道:「諒他們也沒這個膽子。大概因為是在濃霧中看不清楚,他們拿不準是不是我,故此用這種嚇人的手段來試一試。他們是替掌門人的一位老朋友送拜帖來的。

不岐聽了不敗所說的遭遇,心中暗吃驚:「不敗雖然名不副實,但他的武力在本門也是有數地的,他用的那招鷹擊長空又是風雷劍法中最厲害的一招,那人拔劍在後,居然能夠後發先至,一招之內就傷了他!而牟滄浪又在片刻之間,能夠將這兩個人都制服了,如此看來,牟滄浪的武功當真非同小可呢!牟滄浪要無色教他兒子劍法,這件事不岐是知道的。他曾聽過一些同門的議論,說牟家的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令他不覺對牟滄浪存了輕視之心,此時聽了不敗所說的遭遇,方知人言不可輕信。

「如此說來,你這條手臂還是多虧了牟師叔方能保全的。你怎麼好象還怨他呢?」

不敗憤然說道:「以他的武功,如果他真心要保護我,我根本就不會受傷。依我看他是存心要我出醜的。」

不岐道:「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不敗道:「最少有兩個好處:第一令我師父的威望受到打擊,別人會說,你瞧,無量長老的大弟子,也擋不住人家的一招;第二,從我出手的這一招,他也可以約略摸到我師父武功的底細了。」

不岐詫道:「他和你的師父是面和心不和的麼?」

不敗:「不知道他是否懷有心病,但我知道他是懷着鬼胎。我的師父是首席長老,他是俗家弟子的領袖,又是在武當派中歷史最長的世家後代。他當然妒忌我的師父在本派中的地位在他之上」。鬼胎這個字眼比心病用得更重了。不岐不敢搭話,不敗則想說下去。就在此時,忽然看見牟一羽向他們走來了。

不岐輕輕咳嗽,不敗連忙住口,迎上前去,說道:「牟師弟,你早。」牟一羽是早已到場,看見他們,方始從人群中出來迎接他們的。

牟一羽道:「家父今日上山,連累你受了傷,真是過意不去。

不敗道:「上點兒輕傷,算不了什麼。我這條手臂幸得保全,便是應該多謝令尊呢。他似乎不大高興和牟一羽在一起,搭訕幾句,就走開了。」

不岐對牟一羽京有戒心,但他和不敗一樣,口頭上卻不能不和他客氣一番,說道:「久仰令尊大名,今日方始得瞻丰采,可惜我知道得遲,有失遠迎,不勝遺憾。會散之後,還望師弟引見。」

牟一羽道:「大家自己人,客氣話不必說了,好教師兄得知,小弟適才陪家父遇見掌門,家父也曾向掌門問及你呢。」

不岐強笑道:「真的嗎?這可真令我受寵若驚了。我還以為令尊只怕未必知道有我這個人呢。」

牟一羽道:「師兄太謙了。我不妨告訴你,家父一見掌門就問及你,這是有原因的。」

不岐心頭一凜,說道:「哦,什麼原因?」

牟一羽道:「師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師何大俠乃是世交好友。何大俠慘遭滅門之禍,這些年來,家父每一念及,都不勝傷心。師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俠首徒,師徒有如父子,說名不嫌冒昧的放,父是把你當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門人悉心培護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將擔當大任,喜見故人有後,他當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問起了。」

這番說話,表面看來,是對不岐的誇獎。不岐聽了,卻不禁暗暗心驚,尤其何大俠慘遭來門之禍,這句話更是令他驚疑不定。不錯,以牟滄浪的身份,他知道這個秘密不足為奇。何家父女與耿京士死於非命一事,十六年來,雖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當派的高層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由牟一羽來對他說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親已知當年慘案的真相;還有一層,牟一羽口口聲聲說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據不岐所知,牟何兩家是極少來往的。若是好朋友,他的師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應該帶他去牟家拜候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師父相等的師叔了。

不岐當然不便否認他的第一個師父和牟滄浪是好朋友,只能輕描談寫地說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慚,說起來,我也真是緣份太淺,咱們兩家是世交,我卻直到今日,方始得見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聰明,一聽便知他的心思,說道:「說起來我也未曾見過令先師呢。何大俠生前和家你都忙於在江湖上替人排難解紛,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很少有機會登門在拜訪,不過,成語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不必拘泥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來的。」

不岐只好連聲說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繼續說道:「牟何兩家的家人不是從無來往,我還記得十八年前,你們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經到過我家裡。我為何記得這樣清楚呢,因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歲壽辰,令先師叫何亮替他來賀壽。當時坐道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聽何亮是誰。」不岐仿佛記得,在慘案發生的前兩年,何亮好象曾經離家一次,至於為的是什麼,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慘遭毒手,更屬無辜。還辜他得與無極長老合葬,總算是給他留下一點兒身後哀榮。不過有關他們的遺骨遷葬本山之事,我還未有機會向家父稟告」。牟一羽最後說道。

不支想起牟一羽留下何亮的頭蓋骨一事,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他首先提起我的師父,跟着又提起何亮,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牟一羽的用意如何,他也隱約猜到幾分了。今日掌門師父召集一眾門人前來聚會,他猜想十之八九是要當眾宣布,立他為新掌門的。牟一羽是拿着他這個把柄來威脅他,為他的父親將來和無量道爭權伏一着棋。「說不定他們父子的野心,不止要壓倒兩位長老,還要利用我做個傀儡掌門,好讓他們控制武當一派呢哼,我豈是這樣容易受人擺布的?現在暫且與他們虛與委蛇,待我做了掌門人,再教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他盤未定,只見無相真人、牟滄浪和兩位長老已經坐在台上了。司儀打了個手勢,台下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無相真人低聲問:「準備好了麼?」司儀道:「準備好了。」把手一招,執掌戒律司的道士不浮托着一個盤子,恭恭敬敬地送到掌門跟前。

這盤子可是極不建黨,白玉雕成,通體晶瑩。它是明成祖當年因為武當派護國有軾,物地賞賜給開創武當派的祖師張三丰的寶物之一。這個白玉盤一向珍藏在

武當一劍
武當一劍
《武當一劍》是梁羽生武俠小說的封筆之作,實指書中主角耿玉京外號。原在書報上連載,但後來出版時因故刪除了三分之一的內容,將連載時眾多的重要人物都刪去。 小說以一宗十五年的懸案為線索展開情節,講述了明末武當派門下耿玉京的傳奇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