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白痴(3)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在並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 丁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痴。」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划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頭站着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麼?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 「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心愿。」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白痴?」丁當微笑道:「不錯,聰明白痴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為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 「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的一聲,正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着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着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聲順着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手』乾淨利落,使得可着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呆子傻病發作,又來說呆話了。」 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敵人。」丁當苦笑道:「呆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當越聽越惱,嗔道: 「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淨。」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丁當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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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