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大粽子(6)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那裡來得及?只聽得撲通一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之下,抓起一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游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髮,當下再不放手,三人順着江水直衝下去。

江水沖了一陣,石破天已是頭暈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間身子一震,腰間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塊岩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是緊緊抱着孫女兒,只是死活難知。

石破天將她兩人一起抱起,一腳高一腳低,拖泥帶水,向陸地上走去。只走出十餘丈便已到了干地,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你剛才怎敢抓我頭髮?」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你怎……哇!」她這麼一聲 「哇」,隨着吐了許多江水出來。阿繡道:「奶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說到這裡,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頭髮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真多謝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懷中,四隻眼睛相距不過尺許,她說話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淋漓漓的濺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干,但阿繡漲紅了臉,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你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裡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羅唣。」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 「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 抱着二人,便在樹叢中一縮,一動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人從身側走過,一個是老人,另一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一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是怕得厲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一個是丁當,一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不好,是……是丁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你為什麼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你武功麼?」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叮叮噹噹又怪我不聽話,將我綁成一隻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則……」那老婦笑道:「否則你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當用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一次若給他們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來,瞧他敢不敢動你一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復,暫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那老婦氣忿忿的道:「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傢伙不好。」阿繡柔聲道:「奶奶,過去的事情,又提它幹麼?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於身子有損。」那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麼了?今日喝了這許多江水,史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是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勸道:「老婆婆,你平平氣。我……我再運些內力給你。」 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台穴,將內力緩緩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一個穴道跟着一個穴道的沖開,口中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的內功如此精強,卻何以不會半點武功?」她腦中念頭只是這麼一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你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脈,還有許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餘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一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一處經脈,已是謝天謝地了,就算是達摩祖師、張三丰真人復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經脈。」石破天訕訕的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閒着無事,你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一根樹幹之上,然後伸掌按她靈台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

阿繡掙扎着站起,細聲細語的道:「多謝你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着這個青年男子十分靦腆,不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孫女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他想說『狗雜種 』,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溫文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一個人,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你不肯說就不說好了,偏有這麼羅哩羅嗦的一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什麼分別,咱們心裡記着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很難聽。」史婆婆說道:「什麼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麼?你不說,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麼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心中更過意不去,道: 「奶奶,你別取笑。這位大哥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沒有什麼。謝天謝地,只盼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噹找不到我就好了。你們在這裡歇一會,我去瞧瞧有什麼吃的沒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你去采些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餘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幹用力搖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時紛紛跌落。他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餵史婆婆吃一枚,又餵阿繡吃一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卻待再喂,阿繡道:「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飽了,再……再……」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里許,有個石洞,咱們待天黑後,到那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但丁不三祖孫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實是害怕之極,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左手扶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地形甚至是熟悉,行不到一里,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點着轉了兩彎,從一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一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着,可不許進來。」石破天道:「是,是!」 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乾浸濕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