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俠客行」(2)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嘆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註解:『吳鈎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註解道:「『吳越春秋云:闔廬既寶莫邪,復命於國中作金鈎,令曰:能為善吳鈎者,賞之百金。吳作鈎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釁金,遂成二鈎,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餘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何以特地註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悽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着經脈,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涌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着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着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指着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註解如此難法,剛才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隻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着『足少陽膽經』,向着『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着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着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着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覺得腹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几上擺滿面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着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鈎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