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繡花的男人

酷熱。驕陽如火,曬在黃塵滾滾的大路上。常漫天臉上的刀疤,也被曬得發出了紅光。

三條刀疤,再加上七八處內傷,換來了他今天的聲名地位,每到陰雨天氣,內傷發作,骨節疼痛時,想到當年的艱辛血戰,他就會覺得感慨萬千!

能活到現在真不容易,能夠做每個月有五百兩銀子薪俸的副總鏢頭,更不容易,那實在是用血汗換來的。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出來走鏢,「鎮遠鏢局」的總鏢頭跟他本是同門的師兄弟,兩個老人早上練練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幾年清福,就憑他們一杆「金槍鐵劍旗」,東南一帶的黑道朋友,已沒有人敢動「鎮遠」保的鏢。

但這趟鏢卻實在太重要,鏢主又指定要他們師兄弟親自護送,總鏢頭的風濕最近又發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掛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鐵劍,親自出馬了。

「鎮遠……揚威……」趟子手老趙吃這行飯已有二十年,年紀雖不小,嗓門卻還是很沖,再加上中午打尖時喝了十二兩燒刀子,此刻正賣弄精神,在前面喊着鏢。

常漫天掏出塊青布帕擦了擦汗,歲月不饒人,他忽然發現自己真是老了,走完這趟鏢,也該到了掛劍歸隱的時候。天氣又實在太熱,前面若有陰涼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遲。

常漫天一提韁繩,縱馬趕了上去,正準備關照老趙,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端端正正的坐在道路中央繡花。一個滿臉鬍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闖蕩江湖三十多年,倒還沒見過男人繡花的,更沒有見過有人會在這麼大的太陽底下,坐在大路上繡花。

「這人莫非是個瘋子?」他實在像是個瘋子,在這種雞蛋擺在路上都可以曬熟的天氣里,他身上居然還穿着件紫紅緞子大棉襖。

奇怪的是,穿着紡緞單衫的人都已滿頭大汗,他臉上反而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常漫天皺了皺眉,揮手攔住了後面的鏢車,向趟子手老趙使了個眼色。

老趙畢竟也是老江湖了,從常漫天第一趟走鏢時,他就跟着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當然明白,輕輕咳嗽了兩聲,打起精神走過去。

這大鬍子專心繡着花,就好像是個春心已動的大姑娘,坐在閨房裡趕着繡她的嫁衣一樣,十六七輛鏢車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繡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繡得居然比大姑娘還精緻。

老趙突然大聲道:「朋友繡的這朵花實在不錯,只可惜這裡不是繡花的地方。」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又是存心想讓這人嚇一跳的。誰知道這大鬍子卻連頭都沒有抬,眼都沒有眨。

「難道他不但是個瘋子,還是個聾子?」

老趙忍不住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讓讓路,讓我們……」他的聲音突然停頓,臉色突然變了。剛才伸手過去拍肩的時候,大鬍子手裡的繡花針剛好抬起,在他手背上扎了一下。

連挨一刀都不會皺眉頭的江湖好漢,被繡花針扎一下又算得了什麼?

老趙本來連一點都不在乎,可是想縮回手的時候,這隻手竟縮不回來了!他半邊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這根繡花針上,莫非有什麼邪門外道的花樣?

老趙後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並沒有腫,卻偏偏不聽使喚了,他又驚又怒,剛準備發作。

常漫天已飄身下馬,搶過來向這大鬍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繡的好標緻的牡丹。」

大鬍子還是沒有抬頭,卻忽然笑了笑,道:「我還會繡別的。」

常漫天道:「繡什麼?」

大鬍子道:「繡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只怕不好繡。」

大鬍子道:「瞎子最好繡,只要兩針就能繡出個瞎子來。」

常漫天道:「怎麼繡?」

大鬍子道:「就是這樣繡。」他突然出手,在老趙臉上刺了兩針。

老趙一聲慘呼,手蒙着臉,已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指縫間鮮血沁出,正是從眼睛裡沁出來的!常漫天臉色驟變,反手握劍。

大鬍子卻還是悠悠閒閒的坐在那裡,悠然道:「你看,我豈非兩針就繡出了個瞎子來?」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鬍子淡淡道:「瞎子我繡得最快,七十二針就可以繡出三十六個瞎子來。」

走這趟鏢的人,連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個,隨行的三位鏢師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現在也都已縱馬趕了過來。

所以常漫天雖然吃驚,卻還沉得住氣,厲聲道:「朋友是來尋仇的?還是劫鏢的?」

大鬍子道:「我是來繡花的。」

常漫天道:「你還想繡什麼?」

大鬍子道:「先繡三十六個瞎子來,再繡八十萬兩鏢銀回去。」

常漫天縱聲大笑,道:「恰巧我這口劍也能繡點東西!」

大鬍子道:「繡什麼?」

常漫天道:「繡死人,一個死人!」笑聲突頓,劍已出鞘。

這柄巨鐵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卻是昔年「鐵劍先生」的真傳。

常漫天在這柄劍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功夫,否則他又怎麼能活到現在。

隨行的鏢師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練子槍、一柄喪門劍。

鏢客們對付劫鏢的綠林朋友,是用不着講什麼江湖道義的,也不必講究單打獨鬥。

常漫天厲聲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廢了他的一雙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別人變成瞎子的人,別人當然也想要他變成瞎子!江湖豪傑們的原則,本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大鬍子卻還在繡花,二十七斤重的鐵劍,已夾帶着風聲削過來。

練子槍「毒龍取水」,也從旁邊直刺他的腰。鎮遠的鏢師們,武功大都得過他們師兄弟的指點,招式出手,當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鬍子忽然笑道:「繡完了。」

他的牡丹已繡成,繡花針斜斜挑起,常漫天只覺得寒芒閃動,忽然間已到了眼前。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幾乎也沒有人能閃避。常漫天狂吼一聲,鐵劍突然脫手飛出,他的人卻已倒下。「奪」的一聲,鐵劍遠遠的釘入道旁大樹上,入木一尺。這時,大鬍子已繡出了他的第四個瞎子。

七十二針,三十六個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面白綢,蓋在常漫天臉上,上面繡着朵大紅的牡丹。

江重威走路的時候,身上總是叮叮噹噹的響,就像是個活動的鈴鐺一樣。他當然不是鈴鐺。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總管,是個很有威儀、也很有權威的人。

王府中當然有很多機密重地,這些地方的門上,當然都有鎖。所有的鑰匙,都由他保管,一個身上帶着二三十把鑰匙的人,走路當然會叮叮噹噹的響。

他的確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謹慎沉着,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橫練」雖然並不是真的刀槍不入,但無論任何人都已很難能傷得了他。他要傷人卻不難。

他的鐵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開碑裂石,擊石成粉。王爺將鑰匙交給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現在他正要替王爺到寶庫去取一斛明珠、兩面玉璧。

今天是王爺愛妃的芳辰,王爺已答應她以明珠玉璧作賀禮。

就像世上大多數男人一樣,王爺對自己所鍾愛的女人,總是非常慷慨的。

長廊里沉肅安靜,因為這裡已接近王府的寶庫,無論誰敢妄入一步,格殺勿論!

入了禁區後,每隔七八步,就有個由江重威親手訓練出的鐵甲衛士,石像般執槍而立。

這些衛士都經過極嚴格的訓練,就算是有蒼蠅飛上了他們的臉,有人踩住了他們的腳,他們也絕不會動一動的。江重威不但極有威信,而且號令嚴明,若有人敢疏忽職守,就算放了條狗進入禁區,也格殺勿論!連他自己進來時,都得說出當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輝。」因為今天是個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連江重威冷峻嚴肅的臉上,都帶着三分喜氣,今天他也是王妃壽筵上的貴賓。辦完了這趟差使,他就要換上華服,去喝壽酒了,所以他腳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個腰佩長刀的錦衣衛士,跟在他身後,錦衣衛士們都是衛士中的高手,這八個更是百中選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

寶庫的重門嚴鎖,一尺七寸厚的鐵門共有三道,鎖也是名匠特別配製的。

江重威終於打開了最後一重門,一陣陰森森的冷風,撲面而來。

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數別的寶庫一樣,陰森寒冷如墳墓。

只不過墳墓里還有死人,這裡面卻連一隻死螞蟻都沒有。

江重威每次進來時,心裡都有種很奇怪的想法──個人雖然擁有這寶庫中所有財寶,若是只能生活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就算將世上所有的財寶全給他,他也不願在這地方留一天。

現在他還是有這種想法,他推開門走進去,只希望能快點出來。他絕不會想到,這次一走進去,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寒冷陰森的庫房中,竟赫然有一個人。一個活人。

這人滿臉鬍子,身上穿着件紫紅棉襖,竟坐在一隻珠寶箱上繡花。

江重威作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面前卻的確有個人坐在那裡繡花,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這人莫非是個鬼?」除了鬼魂,還有誰能進入這地方?

江重威只覺得背脊忽然發冷,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這大鬍子專心一意的繡着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閨房裡繡花一樣。他繡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繡在紅緞子上。

江重威終於鎮定了下來,沉聲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大鬍子並沒有抬頭,淡淡道:「走進來的。」

江重威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大鬍子道:「是繡花的地方!」

江重威冷笑道:「難道你是特地到這裡來繡花的?」

大鬍子點點頭,道:「因為我要繡的,只有在這裡才能繡得出!」

江重威道:「你要繡什麼?」

大鬍子道:「繡一個瞎了眼的江重威!」

江重威仰面狂笑。他只有在怒極殺人時,才會如此狂笑。狂笑聲中,他的人已撲過去,雙掌虎虎生風,用的正是裂石開碑的鐵砂掌力。他突然覺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無蹤。就在這時,一陣閃動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十三太保橫練,雖然是舉世無雙的硬功,卻也練不到眼睛上的。

外面的衛士突然聽見一陣驚呼,趕過去時鐵門已從裡面關了起來。等他們撬開門進去時,江重威已暈倒在地上,一塊鮮紅的緞子,蓋着他的臉。緞子上繡着朵黑牡丹!

禪房裡燃着香。花滿樓已沐浴薰香,靜坐在等候。

要想嘗到苦瓜大師親手烹成的素齋,不但要沐浴薰香,還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師並不是輕易下廚的,那不但要人來得對,還得要他高興。今天的人來得很對,除了花滿樓外,還有黃山古松居士,和號稱圍棋第一,詩酒第二,劍法第三的木道人。

這些人當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師今天也特別高興。蒼茫的暮色中,終於傳來了清悅的晚鐘聲。花滿樓走出去的時候,古松居土和木道人已經在院子裡等他。晚風吹過竹林,暑氣早已被隔絕在紅塵外。

花滿樓微笑道:「要兩位前輩在此相候,實在是不敢當。」

木道人笑了,這位素來脫略形跡,不修邊幅的武當長老,此刻居然也脫下了他那件千縫萬補的破道袍,換上了件一塵不染的藍布衫。

就為了不願受人拘束,他情願不當武當掌門,可是要嘗苦瓜大師的素齋,他也只好委屈點了。

苦瓜大師的怪脾氣,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松居士卻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這老道果然沒有說錯。」

花滿樓道:「道長說什麼?」

木道人笑道:「我說你一定知道我們在這裡,就算我們一動也不動,你還是知道!」

古松居士嘆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出,他怎麼會知道的?」

木道人道:「我也想不出,只不過我有個你比不上的好處。」

古松居士道:「什麼好處?」

木道人微笑道:「想不出的事,我就從來也不去想!」

古松居士也笑了,道:「所以我常說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歲!」

木道人道:「若是沒酒喝,我為什麼要活到三百歲?」

禪房裡竹簾低垂,隔着竹簾,已可嗅到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慾來。

古松居士嘆道:「苦瓜大師的素席,果然是天下無雙。」

木道人笑道:「他自己常說,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薩聞到,都會心動的。」

古松居士道:「看來現在菜已上桌了,我們還等什麼?」

他們掀起竹簾走進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擺上了桌,而且已有個人坐在那裡,開懷大吃。

這不速之客居然沒有等他們,居然既沒有薰香,也沒有沐浴。事實上,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氣。苦瓜大師居然沒有趕他出去,居然還在替他夾菜,好像生怕他吃得還不夠快。

木道人嘆了口氣,道:「這和尚偏心。」

古松居士道:「他請的是我們,卻讓別人先來吃了。」

木道人道:「他一定要我們去薰香沐浴,這人卻好像剛從泥里打過滾出來的!」

苦瓜大師大笑,道:「和尚的確偏心,但也只不過對他一個人偏心而已,你們生氣也沒用。」

木道人道:「你為什麼要對他偏心?」

苦瓜大師道:「因為遇見了這個人,連我也沒法子了。」

木道人也笑了,道:「我不怪你,上次這人偷喝了我兩壇五十年陳年的女兒紅,我只有看着他乾瞪眼!」

花滿樓苦笑道:「遇見了這個人,只怕連菩薩都沒法子。」

這個人當然就是陸小鳳。

一盆素火腿、一盆鍋貼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陸小鳳才總算停了下來,向這三個人笑了笑,道:「你們儘管罵你們的,我吃我的,你們罵個痛快,我也正好吃個痛快。」

木道人大笑,道:「別人上你的當,我不上。」他也坐下來,霎眼間三塊素鴨子已下了肚。

花滿樓在陸小鳳旁邊坐下來,立刻皺起了眉,道:「你平時本來不太臭的,今天聞起來怎麼變得像是條剛從爛泥里撈出來的狗?」

陸小鳳道:「因為我已經有十天沒洗澡了。」

花滿樓吃驚道:「幾天?」

陸小鳳道:「十天。」

花滿樓皺眉道:「這些天你在幹什麼?」

陸小鳳道:「我很忙。」

花滿樓道:「忙什麼?」

陸小鳳道:「忙着還債,賭債。」

花滿樓道:「你欠了誰的賭債?」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還有誰?」

花滿樓道:「你怎麼會輸給他的?」

陸小鳳苦笑道:「上次我跟他比賽翻跟斗,贏得他一塌糊塗,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賽翻跟鬥了,你說我怎麼會不答應!」

花滿樓道:「你當然會答應!」

陸小鳳道:「誰知這小子最近什麼事都沒有做,就只在練翻跟斗,一個時辰居然連翻了六百八十個跟斗,你說要命不要命?」

花滿樓道:「你輸給他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我們約好了,我若贏了,他以後一見面就跟我磕頭,叫我大叔,我若輸了,就得在十天內替他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一個跟斗,一條蚯蚓。」

花滿樓笑了,道:「這就難怪你自己看來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開始的那幾天蚯蚓好像還很多,到後來那幾天,要找條蚯蚓簡直比癩蛤蟆找老婆還難。」

古松居士也忍不住問道:「那位偷王之王要這麼多蚯蚓幹什麼?」

陸小鳳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過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陸小鳳也有這麼樣一天,這實在是大快人心!」

陸小鳳眼珠子一轉,道:「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賭一賭?」

木道人道:「賭什麼?」

陸小鳳道:「賭酒。」

木道人笑道:「我不上你這個當。」

陸小鳳眼角瞟着他,道:「你難道認輸了?」

木道人道:「我早就認輸了,喝酒我喝不過你,劍法我比不上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你若真的要賭,我就跟你賭圍棋!」

陸小鳳大笑道:「你以為我會上你這個當?」

木道人傲然道:「別人都知道我圍棋天下第一,卻不知除了圍棋之外,我還有件事是誰也比不上的!」

陸小鳳道:「什麼事?」

木道人道:「吃飯,你敢不敢跟我賭吃飯?」

陸小鳳嘆道:「我本來是想賭的,只可惜我不是飯桶!」

木道人也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陸小鳳也會認輸,真是難得的很。」

苦瓜大師忽然道:「其實近來江湖中最出風頭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陸小鳳道:「不是我是誰?」

苦瓜大師道:「你猜呢?」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花滿樓道:「據說他最近一直在陪着峨眉四秀中那位孫姑娘,已經很久沒有在江湖中露面!」

陸小鳳道:「想不到他也有這麼樣一天,我本來以為他遲早要做和尚的!」

苦瓜大師道:「佛門中不要這種和尚!」

陸小鳳道:「若不是西門吹雪,難道是葉孤城?」

苦瓜大師道:「也不是!」

木道人道:「葉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陸小鳳愕然道:「他也會病?什麼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樣的病,無論誰得了這種病,都不會再想出風頭了!」

陸小鳳想了想,道:「那麼難道是老闆和老闆娘?」

花滿樓笑道:「老闆的懶病更重!」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也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大悲禪師更不是……」

他沉吟着,又道:「莫非是筆霞山的那條母老虎?」

苦瓜大師道:「不是,這個人你非但不認得,而且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苦瓜大師道:「是個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怔了怔,又笑道:「會繡花的男人其實也不少,我認得的裁縫師傅中,就有好幾個是會繡花的!」

苦瓜大師道:「可是他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繡瞎子?」

苦瓜大師道:「據說他最近至少繡出了七八十個瞎子!」

陸小鳳道:「瞎子怎麼繡?」

苦瓜大師道:「用他的繡花針繡,兩針繡一個!」

陸小鳳總算已有些明白了,道:「他繡出的瞎子都是些什麼人?」

苦瓜大師道:「其中至少有四五個是你認得的!」

陸小鳳道:「誰?」

苦瓜大師道:「常漫天、華一帆、江重威……」

他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動容道:「東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師道:「除了他還有別的江重威?」

陸小鳳皺眉道:「但這個江重威自從進了王府以後,就絕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麼會惹上這個人的?」

苦瓜大師道:「他根本沒有惹這個人,是王府里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陸小鳳道:「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還盜走了王府的十八斛明珠!」

苦瓜大師道:「另外還得加上華玉軒珍藏的七十卷價值連城的字畫、鎮遠的八十萬兩鏢銀、鎮東保的一批紅貨、金沙河的九萬兩金葉子!」他嘆了口氣,接着道:「據說這人在一個月之間,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做下來的,你說他是不是出盡風頭?」

陸小鳳也不禁嘆道:「這些事我怎麼沒有聽到過?」

苦瓜大師道:「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這些事都是在東南一帶發生的,前幾天才傳到這裡來,你又偏偏在忙着挖蚯蚓!」

陸小鳳道:「這是最近才傳來的消息,但你卻已知道了!」

苦瓜大師道:「嗯!」

陸小鳳道:「你是什麼時候變得消息如此靈通的?」

苦瓜大師嘆了口氣,道:「莫忘記我一直有個消息最靈通的師弟。」

陸小鳳道:「金九齡?」

苦瓜大師苦笑道:「幸好我只有這麼樣一個師弟!」

陸小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

苦瓜大師道:「你明白了什麼?」

陸小鳳道:「金九齡是江重威的好朋友,又是當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雖然早已洗手不干,但這些事他還是非管不可的。」苦瓜大師承認,無論誰只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一輩子再也休想脫身了。

苦瓜大師嘆道:「我直到現在還不懂,他當初為什麼會吃這行飯!」

木道人道:「你難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師道:「和尚至少沒有這麼多麻煩!」

木道人笑道:「但和尚也沒有老婆!」

苦瓜大師不說話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齡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風流自賞。他昔年入了公門,據說也是為了個女人。

陸小鳳道:「金九齡被公認為六扇門中,三百年來的第一位高手,無論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裡,就沒有破不了的。」

苦瓜大師嘆道:「所以我總認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聰明太過了度。」

陸小鳳道:「但無論多聰明的人,遲早也總有一天會遇着他解決不了的難題。」

苦瓜大師同意。

陸小鳳道:「這件案子,也許就正是他解決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個幫手!」

苦瓜大師也承認。

陸小鳳道:「你既然只有這麼樣一個師弟,當然要幫着他找幫手!」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最倒楣的是,我恰巧就是個最理想的幫手,無論誰遇着解決不了的事,總是會來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師道:「所以怎麼樣?」

陸小鳳嘆道:「所以你請我來吃這頓飯,只怕沒安什麼好心。」

苦瓜大師道:「莫忘記這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我並沒有請你來!」

陸小鳳苦笑道:「也許我正好倒楣,所以才會一頭撞到這裡來!」

木道人笑道:「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楣!」

陸小鳳道:「但這次我卻說什麼也不幹了,管他會繡花也好,會補褲子也好,都不關我的事,這件事說出大半天來我也不會管的!」

苦瓜大師淡淡道:「他並沒有要你管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陸小鳳怔了怔,道:「他沒有?」

只聽一個人微笑道:「我真的沒有!」

這個人當然就是金九齡。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齡身上有兩樣東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齡的眼睛並不特別大,也並不特別亮,但只要被他看過一眼的,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金九齡穿的衣服,質料永遠最高貴,式樣永遠最時新,手工永遠最精緻。他手裡的一柄摺扇,也是價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當作武器。金九齡認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實上,他無論什麼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進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車,他絕不去坐。但他卻並不是第一流的有錢人,幸好他還有很多賺錢的本事。他精於辨別古董字畫、精於相馬,就憑這兩樣本事,已足夠讓他永遠過第一流的日子。

何況他還是個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紀看來也不大,這使得他在最容易花錢的一件事上,省了很多錢。別人要千金才能博得一笑的美人,他卻往往可以不費分文。

所以他生活一向過得很優裕,保養得一向很好,看來絕不像是個黑道上令人聞名喪膽的武林高手,卻像是個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進來,古松居士立刻問道:「你最近有沒有找到什麼精品?」

古松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畫。他珍藏的精品絕不在華玉軒之下。

金九齡微笑道:「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帶上了黃山,我還能找到什麼?」

古松居士道:「連好畫都沒有一幅?」

金九齡沉吟着,又笑了笑,道:「我身上倒帶着幅近人的花卉!」

古松居士道:「快拿出來看看!」

金九齡已微笑着拿了出來──是塊鮮紅的緞子,繡着朵黑牡丹。

古松居士怔了怔,道:「這算是什麼?」

金九齡笑道:「最近針繡也很搶手。」

古松居士道:「這難道是神針薛夫人的真跡?」

金九齡道:「不是,這是個男人繡的。」

古松居士動容道:「就是那個會繡花的男人?」

金九齡點點頭,道:「這正是他在王府寶庫中繡的。」

陸小鳳道:「他真在那裡繡花?」

金九齡又點點頭,道:「江重威打開門進去的時候,他就正在裡面繡這朵花!」

陸小鳳皺眉道:「王府的寶庫,警戒森嚴,他怎麼進得去的?」

金九齡苦笑道:「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進去的,也沒有人能猜得出。」

陸小鳳道:「他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來?」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金九齡道:「是個長得滿臉大鬍子,在熱天還穿着件大棉襖的人。」

陸小鳳道:「還有呢?」

金九齡道:「他是個男人,不但會繡花,而且繡得很不錯!」

陸小鳳道:「你就知道這麼多?」

金九齡道:「我就只知道這麼多,別人也一樣,絕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陸小鳳道:「他的武功是什麼路數?」

金九齡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連江重威都沒有看出來?」

金九齡嘆了口氣道:「連常漫天那麼樣的老江湖,都沒有看出他是怎麼出手的,何況江重威?」

陸小鳳道:「江重威的鐵掌硬功,已可算是東南第一。」

金九齡嘆道:「但他卻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這麼樣一個厲害人物,怎麼會忽然就平空鑽了出來?……」

苦瓜大師冷冷道:「你既然不想管這件事,又何必問?」

陸小鳳道:「問問有什麼關係?」

金九齡苦笑道:「當然沒關係,只不過我知道的,現在你也全都知道了。」

陸小鳳盯着他,忽然又問道:「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全都告訴我?」

金九齡道:「因為你在問!」

陸小鳳道:「沒有別的原因?」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是故意在這裡等着我的?」

金九齡又不禁苦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會來?」

陸小鳳道:「你本來並沒有要找我的意思?」

金九齡道:「沒有。」

陸小鳳笑道:「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喝酒了。」他嘴裡雖然在說很好,笑得卻很不自然,甚至連酒都似已喝不下去。

金九齡忽然又笑道:「可是你現在既然來了,我倒有件事想請教!」

陸小鳳的眼睛立刻亮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請教我的!」

金九齡道:「能找出這個繡花大盜,揭破這些秘密的人,放眼天下,也許只有一個。」

陸小鳳的眼睛更亮──能解決這種難題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但他卻偏偏故意問道:「卻不知你說的這人是誰?」

金九齡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怔了怔,道:「你說的是誰?」

金九齡道:「司空摘星……」

陸小鳳的嘴閉了起來,連理都不想理他了。

金九齡卻好像有點不知趣,接着又道:「司空摘星號稱偷王之王,的確是江湖中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世上若只有一個人能查出那繡花大盜是怎麼進入王府寶庫的,這個人一定是司空摘星。」

陸小鳳已開始喝酒,連聽都懶得聽了。

金九齡卻偏偏又接着道:「這件案子若想要破,就一定要找到司空摘星,只可惜他一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你也許會知道他的行蹤,所以……」

陸小鳳忍不住道:「所以你要找我打聽他的行蹤?」

金九齡道:「正有此意。」

陸小鳳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道:「你跟我說了半天廢話,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齡嘆了口氣,道:「除了他之外,我還能找誰呢?」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聲道:「我,你為什麼不能找我?」

金九齡笑了,搖着頭笑道:「你不行!」

陸小鳳跳得更高:「誰說我不行?」

金九齡道:「這種事絕不是你能辦得了的!」他居然還在搖頭。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辦不了?」

金九齡淡淡道:「因為這件案子實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這件事!」

陸小鳳大吼道:「誰說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給你看。」

金九齡道:「我還是賭你破不了這件案子!」

陸小鳳一拍桌子,道:「好,隨便你要賭什麼,我都跟你賭了!」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發現別人在笑。每個人都在笑,那種笑就像是忽然看見有人一腳踩到狗屎時一樣。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的腳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將這隻腳拔出來,已經太遲了。

木道人微笑着嘆了口氣,喃喃道:「請將不如激將,這句話倒真是一點也不錯。」

席已散了。古松居士一向最注意養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懶病,苦瓜大師有晚課,雲房裡只剩下三個人。

陸小鳳眼睛盯着那塊紅緞子上的黑牡丹,忽然問道:「這人第一次出現是什麼時候?」

金九齡道:「六月初三,第一個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陸小鳳道:「最後一次呢?」

金九齡道:「我知道的最後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這幾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陸小鳳道:「十三天之前司空摘星正在跟我比翻跟斗,可見這人絕不是他。」

金九齡道:「我本來就沒有懷疑他!」

陸小鳳冷冷道:「你本來也並沒有真的想請他做幫手!」

金九齡笑了,道:「我知道你剛替他挖了六百多條蚯蚓,一定還有滿肚子怨氣!」

陸小鳳道:「所以你故意用他來激我?」

金九齡笑道:「若不是這法子,怎麼能拖你下水?」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吃你們這行飯的朋友,看來真不能交!」

金九齡道:「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們都已在水裡了,總得想個法子把身上弄乾淨。」

陸小鳳沉吟着,道:「第一,我們一定要先查出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金九齡道:「不錯。」

陸小鳳道:「據我看來,這個人的手腳又乾淨,武功又高,絕不會是剛出道的新手。」

金九齡道:「我也這麼樣想,他一定是個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這樣子,卻偏偏猜不出他是誰?」

陸小鳳道:「他故意裝上大鬍子,穿上大棉襖,坐在路上繡花,為的就是要將別人的注意力引開,就不會注意到他別的地方了!」

金九齡笑道:「看來你也該吃我這行飯的,就連我這個在六扇門裡混了十來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沒有你這麼准。」

陸小鳳故意板着臉,道:「現在我反正已經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還要拍我的馬屁!」

金九齡大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多拍馬屁總沒錯的!」

花滿樓忽然道:「一個人的偽裝無論多麼好,多少總有些破綻要露出來的,常漫天他們也許沒有注意到,也許雖然注意到,卻又疏忽了。」

金九齡道:「很可能!」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若是再仔細問問他們,說不定還可以問出點線索來!」

陸小鳳皺起了眉,道:「我們?」

花滿樓道:「我們!」

陸小鳳道:「『我們』其中也包括了你?」

花滿樓笑了笑,道:「莫忘記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麼能不管?」陸小鳳和金九齡對望了一眼,都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他們剛才瞎子長,瞎子短的說了半天,竟忘了旁邊就有個瞎子。大家竟好像從來也沒有真的將花滿樓當做個瞎子!

陸小鳳咳嗽了兩聲,道:「好,我們分頭辦事,你們兩個去找常漫天和江重威!」

金九齡道:「你呢?」

陸小鳳將手裡的紅緞子藏在懷裡,道:「我要把這樣東西帶走,去找一個人!」

金九齡道:「去找誰?」

陸小鳳道:「找一條母老虎!」

金九齡道:「哪一條?」

陸小鳳笑道:「當然是最漂亮的一條。」

金九齡也笑了笑,道:「莫忘記最漂亮的一條,也就是最凶的一條,你小心被她咬一口!」

花滿樓淡淡道:「他一定會小心的!」

金九齡道:「為什麼?」

花滿樓微笑道:「因為他已經被咬過好幾口了!」

武林中有四條母老虎。四條母老虎好像都咬過陸小鳳幾口。
繡花大盜
繡花大盜
《繡花大盜》是古龍陸小鳳系列的第二個故事。在這個故事中,陸小鳳半正式地成為了神探的角色,在眾人的笑聲中承擔了破案的任務。內情複雜的大案,古龍拿手的離奇風格,在此不但獲得了極度的發揮,而且與讀者鬥智,考驗了讀者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