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飛狐(17)

忽然之間,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僕人說道:「小姐,你好心有好報。想來那個可憐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話聲甚是嘶啞。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他白髮蕭索,年紀已老,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盤,一條粗大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眾人心想:「此人受此重傷,居然還能挨了下來,實是不易。」

苗若蘭嘆道:「我聽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後,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爺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要像我這樣,一點武藝也不會才好。」

眾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這副文雅秀氣的樣兒,自是不會武藝,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大俠的愛女,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

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已知大家心意,說道:「我爹說道,百餘年來,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沒一代能得善終。任他武藝如何高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就是防人前來報仇。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個月安樂飯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歲高齡,還是給仇家一刀殺死。練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禍。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自他以後,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他也決不收一個弟子。我爹說道:縱然他將來給仇人殺了,苗家子弟不會武藝,自然無法為他報仇。那麽這百餘年來愈機愈重的血債,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或許就可一筆勾銷了。」寶樹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俠能如此大徹大悟,甘願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劍法自他而絕,雖是武林的大損失,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僕人目中發出異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寶樹道:「我進去歇歇,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說著斂衽行禮,進了內堂。

寶樹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聽此事。她既有意避開,老衲就跟各位說說。」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幾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已經歷了許多怪異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聽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四家子孫百餘年來斫殺不休。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次大爭鬥,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當真厲害無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不論是勝是敗,總是掀起了滿天腥風血雨。」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令人防不勝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起了爭執。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殺了胡氏兄弟。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口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天下英雄只要見到軍刀,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這件事過得久了,後人也漸漸淡忘了。只是天龍門掌門對這口寶刀始終十分重視。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北兩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掌管。阮師兄、殷師兄,我說得可對麽?」

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

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門下雖然都知這刀是本門的鎮門之寶,但此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極少有人考究。時日久了,原也難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兄。」曹雲奇大聲道:「什麽事?」寶樹道:「老衲曾聽人說過,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怎地曹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道田歸農老掌門望了這一條門規麽?」

曹雲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突然去世,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寶樹道:「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見。首次見到之時,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麽這和尚見到此刀,看來會與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糊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麵湯睡了,正在做夢發了大財,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忽聽得澎澎澎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好夢給人驚醒了,更是沒好氣。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得快,額角准較給大門撞起一個老大瘤子。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什麽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當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那裡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什麽,都賠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夫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我問道:『怎麽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麽?』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傢夥,這麽凶!』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定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

「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氣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以防傷勢如有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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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飛狐
    《雪山飛狐》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以苗人鳳和胡一刀夫婦為主角,通過寶樹、苗人鳳之女苗若蘭、平阿四及陶百歲之口講述了數年前與此相關的武林風波,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了江湖恩怨、藏寶尋寶、美女愛英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