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飛狐(48)

靈清居士跌在床邊,嗤的一響,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躍起身時,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鳳正斗得興起,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褻衣不足以蔽體,雙頰暈紅,一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兒,你怎麽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是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一振,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了過去,一拉女兒,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他氣得幾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只罵了一聲:「奸賊!」雙臂揮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擊出,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驚,他適才正與蔣老拳師凝神拆招,心無旁騖,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蘭,心中只覺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但見來勢厲害,不及喝問,急忙向左閃讓,但聽砰的一聲大響,苗人鳳雙拳已擊中一名拳師背心。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一個馬步一紮,縱是幾條壯漢一齊出力,也拖他不動。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若是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但這拳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響,脊骨從中斷絕,一個身子軟軟的折為兩截,雙腿仍是牢釘在地,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一聲喊,四下散開。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一名侍衛,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身形一斜,竄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

苗人鳳一腳將那名侍衛踢得飛向屋頂,見胡斐擄了女兒而走,又驚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兒!」縱身欲追,但室小人擠,被幾名敵人纏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時竟是難以脫身。

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神威凜凜,心中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搶到崖邊,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當下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雖抱了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全沒滅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盞茶功夫,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實在好生難以委決,當下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俏臉生暈,便道:「苗姑娘,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體,此事該當如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替她通了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待要說話,卻不知說甚麽好,過了良久,才道:「適才冒犯 ,實是無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鑑,務請姑娘恕罪。」苗若蘭低聲道:「我知道。」

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春日融融。

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胡斐道:「令尊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你放心好啦。」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憐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胡斐道:「這也難怪,適才情勢確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觸特深,請胡爺不要見怪。」胡斐道:「甚麽事?」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甚麽好。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機變百出,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顯得十分拙訥。

苗若蘭道:「此事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胡斐「啊」了一聲。苗若蘭道:「我媽做過一件錯事。」胡斐道:「人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蘭緩緩搖頭,說道:「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麽一次。我媽媽教這件事毀了,連我爹爹也險險給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幾分。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傑。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個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的性命,他們才結了親。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誇獎你媽的好處。」

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你媽媽英風颯爽,比男子漢還有氣概。我爹平時閒談,常自羨慕令尊,說道:『胡大俠得此佳偶,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我媽聽了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氣的討人喜歡。我媽一時糊塗,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輕輕嘆了口氣,難以接口。苗若蘭話聲哽咽,說道:「那時我還只三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趕,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於趕上了他們。那田歸農見了我爹,那敢動手?我媽卻全力護著他。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無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他對我說,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著:『蘭啊蘭,你怎地如此糊塗?』我媽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蘭』字的。」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要知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這麽說,等於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可恥私事,也毫不諱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飲醇醪,頗有微醺薄醉之意,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極壞,對你媽未必有甚麽真正的情意。」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我爹也是這麽說。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卻不及田歸農了。那姓田的欺騙我媽,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是白費了心機。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臨終之時,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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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飛狐》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以苗人鳳和胡一刀夫婦為主角,通過寶樹、苗人鳳之女苗若蘭、平阿四及陶百歲之口講述了數年前與此相關的武林風波,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了江湖恩怨、藏寶尋寶、美女愛英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