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一紙寄鸞箋劈開情網 三遷營兔窟割斷紅絲

話說小白菜畢生姑,因昨晚楊乃武爽約,到書房中去找乃武,正欲訴說,聽得三姑一片的叫小白菜聲音,恐她撞見,慌忙把昨夜寫好的一封書信,擲給乃武,勿匆的出去。三腳兩步,趕到自己客堂之外,正迎着三姑。三姑一見,即笑着道:「小白菜,哥哥回來了,快去快去?」生姑正奔得氣急口喘,聽是小大回來,不覺又是一慌,忍不住粉臉飛霞,心頭亂跳,隨了三姑,走到裡面,果然小大已是回來。原來小大因天氣炎熱,喻氏命他同去看房屋,才回家換穿衣服。小大衣服,都是生姑經手放摺,到了家中,不見生姑,一問三姑,知道到楊家去了。小大心頭已是打了個疙瘩,忙命三姑去喚,三姑到楊家一看,生姑並不在那裡,問詹氏哪裡去了,說是已回家,因此三姑一路的叫將回去,見生姑從外面到來,倒也並不查問,到了家中,三姑笑着向小大道:「你說小白菜在楊家,她卻在外面,小大聽了,又瞧見生姑的面色不定,不由得疑心大起,暗想乃武書房正在外面,不要生姑,乃武二人,又在書房中幽會。好得自己不久就得搬出,如今也不必查了,反生出別的枝節,當下只向生姑取了衣服,穿好了出門而去。生姑方嚇着三姑說出自己在外面,不要小大疑心,見小大一言不問,倒放下心來。

卻說乃武在書房中,瞧生姑進來,心中嚇得卜卜亂跳,方欲以正言相勸,卻得三姑一片叫喚,招生姑叫去,臨行之時,丟下了一封書信,即拾將起來,一看上面寫得:二哥親訴四字,字跡十分娟秀,正是生姑親筆,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二哥愛鑒,啟者,竊以去歲以還,蒙哥不棄,不以賤軀為辱,誓以百年,妹生不逢辰,荊門不幸,橫遭摧迫,孑孑弱弱,茫無所依,母老家貧,無以為生,乃有童養之舉。方以為可以出水火而登衽度,而妹命薄天生,夫婿既形如鬼魅,身高不滿五尺,目不識丁,胸無片墨之儲,又寒若范叔,釜可生塵,衷心之悲,無可倫比。清夜捫思,常淚洗鴛枕。去歲而後,大假良緣,得逢君子,復不以妹微賤使侍床側,方擬百年相偕,不意罡風陡起,吹折鴛翼,常此以往,情何以堪。丑如歷鬼之葛小大,望且生畏,安能同床共枕。只以哥之相勸,聊忍一時,偷生以侍君子,今彼耽耽虎視,視妹為囚,難越雷池一步,不復能侍哥以遣妹悲哀心懷。永夜迢迢,轉輾反側,只以淚洗面。妹身雖蟄於斗室,心固未嘗一日不飛越於哥之左右也。此情此景,安可一日以居。哥素愛妹,義無坐視,只即加援手,拯妹於枯井之底,設法與葛氏解婚,俾得常侍君子,雖位列小星,亦所夙願。昔日之山誓海約,固言猶在耳,當不致為薄倖李郎,使妹之願於危殆,昨夜待哥三更,而哥竟爽約。豈微賤之質,不足當君子之一兮,則妹以能仗鼎力,得脫牢籠,將長齋黃卷古佛脊燈,了此一生,以報哥之德,葛氏梟鷗,誓不願偕其永生,妹萍飄弱苦,所仗者只哥而已矣。氣憐而一諾,無任感激。生當隕首,死當結草以報,臨書涕泣,惶恐待命。伏維賜滏是禱,妹畢生估叩啟。」

乃武看畢,覺得滿信的哀怨悱惻,不忍卒讀,只是自己自詹氏諷勸之後,已是大徹大悟,決不再淪漩渦,致自取罪戾,有傷陰騭,這封書內,又一味的欲與小大悔婚,倘是不去復她,自己落一個薄倖之名,倒也不必說他。不要生姑,由怨生恨,真是弄出了別的變故,非惟害了生姑,又拆散了小大姻緣,或者意致把小大好端的一家人家,弄得妻散家破,罪過不小,不禁大為躊躇起來。好半晌,陡的想起生姑前次,也向自己說要同小大悔婚,被自己反覆開導了一番,便知道其中利害,不再提起,生姑這人,原不是個不良女子,只因未知其中道理,方有悔婚的思想。如今也可勸她一番,或者也能使她醒悟,同小大相敬如賓,豈不是好。自己也可將功折罪,但是當面勸他,一則又得被人生疑。二則有些言語,倒不好啟口,不如也寫一封規勸她的書信、使她見了明白其中利弊,反較為妥當,想定辦法,即提起筆來寫道:

「賢妹妝次:奉華扎誦讀未罄,覺如清夜杜鵑,哀怨不忍卒讀,兄衣襟為之濕透,妹之所言,固未嘗不合於情理。彼傖村俗,何能匹妹之清麗絕艷。惟以兄所知,尚非如妹之思。足以磊落之軀,蒙妹不棄,不以傖夫視之,願托終身,期以白首,衷心之感,無復言宣。然人生於世,所貴重者,只為名節。若名節已墮,終為人所不齒,尤以女子為最烈,所謂一女不嫁二夫者是也(妹與小大為夫婦,雖未成婚,而有慈母之命,媒約之言,名正言順。又復自幼無居,形影未離,盡鄉里之人,莫不知之,夫歸為人倫之道,嫁夫之得失,非以貌別,自當視丈夫之德行性氣,不能以貌醜陋,遽謂遇人不淑,小大雖丑,其心則良,待妹亦未嘗一日疾言厲色。妹若能平心相待,必能美滿恩愛。若視辨貌色之優劣,而定遇人良惡,則蕩婦娘子之所為,非溫淑女子所宜。且女子首重三從四德,兄與妹之遇合,終屬苟且,幸而未為鄉人所知,否則,人言嘖嘖,非惟兄之不能立足於故鄉,即妹亦不免受萬人之唾罵。故悔婚之舉,斷乎不可。兄於日前,已當面陳其中利弊,妹秀慧異常,當能明達,還祈三思。小大面丑,其心則喜,必能體貼妹懷,琴瑟和諧。顧小大一家,所仗者只妹一人,一旦悔婚,貧苦之家,安能得娶妻,遂致家破人亡,於心何忍。鄉人知之,亦必詈妹之無良,尚有何面目,偷生人世。此中利害,可洞若觀火,無待兄之曉曉,妹自能知之也。夫婦之間,相敬如賓,梁鴻孟光,世所稱道。為女子者,宜敬其夫君,方稱賢婦,妹如能敬愛小大,無件無違,自有至樂。盂梁不能專美於前,而兄與妹之聲譽,亦能因此而保全。兄於去年,以愛妹之深,情不自持,致隙情網。冥冥之中,陰騭已傷。迄今以思,疚愧無似,若不亟圖自救,天道好喜,自古已然,恐報應之速,即在目前,前日小大歸來,聊以示警,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失之東隅,尚能收之桑榆,此所以前晚之約不得不爽,自救亦即為拯妹。區區苦衷,伏乞原宥。妹如不以兄言為忤,敬事小大,名節既保,後福無窮。不然一旦東窗事發,法網難逃,終且淪於萬劫不復之中。自此而後,兄當盡其所能,助妹伉儷,以贖前衍。惠書所言,不敢承命。以妹之明,必不以兄言為河漢,憬然恍悟,力保名節,兄感且無量,伏維三思是幸。專復妝安。」

寫好之後,密封在信封之內,上面雙寫了:生妹親啟四字,暗想生姑非是個淫蕩婦,瞧了這封書信之後,若是能得憬然而悟,倒也一件功德,可以保住葛家血食,雖是去年自己去勾生姑,喪盡陰騭,這麼一來,或者能得將功折罪,心中倒是歡樂。把信藏在身上,瞧有機會,即交給生姑。這夜乃武仍宿在詹氏房中,悄悄的把生姑書信,同了自己怎樣寫下回信,勸導生姑的話,細細的向詹氏說了。詹氏聽了,很是歡喜,知道乃武自被自己勸後,已懸崖勒馬,苦海回頭,經此不會出什麼岔子的了。

一宿無話。到了明天午後,生姑又到楊家來遊玩,暗探消息,乃武怎樣對答。恰巧乃武在客堂之中,詹氏、葉氏都在裡面房內。乃武趨勢把自己寫好的書信,悄悄交給生姑道:「賢妹回去細看,自能知道一概情由。」說畢,自出去到書房中去,生姑忙把信藏好,怕就此回去,詹氏等起了疑心,又到詹氏房中談了一回,方告辭回去。三姑這時,巧是不在房內,生姑忙取出乃武書信,拆開細觀,生姑為人,本不是個淫娃蕩婦,這一回只因了小太監視甚嚴,不能同乃武會面,由愛生怨,方把悔婚心念,再提上心頭。不然,早經乃武把其中利害,解說明白,生姑也知道悔婚之後,非惟沒有利益,反而弄到身敗名裂。如今瞧了乃武相勸的書信,言正義嚴,把女子應當三從四德,方算得一個賢惠婦人,說得十分明了,不禁恍然大悟,覺得以前同乃武的苟且,真是喪名敗節的事情,若不極早回頭,將來不免被小大撞破,弄得萬人唾罵。不要說是自己無顏偷生於世,便連乃武也難於立足的了,豈不成了愛之適以害之了呢,不如趕速回頭,可以保住名節。好得同乃武的苟且,旁人一無所知,小大便有疑心,也不能說定,何況別人。自此之後,不再同乃武往來,小大那裡能得說定自己同乃武有了姦情,豈不是名譽無礙,有誰敢說自己不貞節呢。真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心中不覺十分歡喜,並不以為乃武薄倖,反覺感激乃武。自這一天之後,乃武同生姑雖仍不時見面,卻以禮自守,絕未幽會過一次。也虧得如此,不然覆點難雪;乃武也險些兒冤沉海底,此是後話。

卻說生姑自被乃武勸導之後,對待小大越發的比前敬愛,並不以小大醜陋憎嫌。不過生姑生就花一般的容貌,嫁這麼一個醜八怪的人物,心中不免有紅顏薄命的感嘆,這也是人情之常,不足以責生姑。過了幾天,小大同喻氏已定好了房屋,在本鎮太平街,是一進樓房,租金等都很便宜。喻氏因了那天小大說起生姑同乃武有了姦情,即一同商議搬出乃武家中居住,打聽得太平街內有一進空屋,同小大去一瞧,倒很合意,租金又小,正合小大居住,便付了定洋,同敬天商議,何日搬進。敬天把日曆番開,一面觀看,一面向喻氏笑道:「姊姊,你瞧,揀得離吉期遠些,還是近些的好呢?」喻氏沉吟了一下道:「我看還是離吉期近些,可以到了搬家的前數天,再命小大告知生姑,免得又生什麼變故。」敬天點頭道:「正是,我也是這般想。我們這一次的搬家,都為了生姑同楊乃武不要有了姦情,才要搬出楊家,以免以後的風波。生姑如今未必知道我們正瞧房子搬家,若是她是同了乃武不做好事,知道了要搬出楊家,不能再同乃武隨意幽會,心中自然是不樂意了,不免又得生枝生節。不如揀一個離婚期近一些的日子,使生姑知道,也來不及生出枝節來了。」喻氏道:「正是正是。我也是這個主意。」敬天即翻了一回黃曆,見六月十一,正是黃道吉日的好日子,最宜遷居,便向喻氏說了。喻氏覺得很好,離六月十八的圓房,只有七天,生姑要生變故,也萬萬來不及的。當下即告知了小大,命他在六月初六七光景,告訴生姑,教他向楊家退租,瞧她怎樣的神色,小大答應回去,也不向生姑說起。

流光駒隙,不覺己到了六月初旬。那一天,小大從店中回來。向生姑道:「妹妹,媽說這裡的房屋雖是不差,終究同人家合一個宅子,不大便當,因此要搬到太平街居住,房屋已由媽同舅舅看過,一切都好,已定了十一搬去,明天請你向楊家說明,還把東西收拾收拾,免得臨時慌忙,明天媽還親自來同你商議咧。」生姑聽得,陡的吃了一驚。只是生姑自從乃武寫信勸導了一番,己把乃武的事情完全斷絕。對於小大抱着敬愛之心,因此聽得搬家,雖有些不樂,倒也無可無不可的,隨口應了一聲,只覺得小大平時,並未談及搬家,如今突然要搬到太平街居住,而且日期很是傖促,心中不免懷疑起來。細細一想,不由得心中大悟,已知道定是小大疑心自己同乃武苟且,所以悄悄的同喻氏等商議,搬出楊家,另行居住。忍不住叫了慚愧,虧得乃武先期見及,果然小大已生了疑心。好得如今我們二人已斬斷情絲,不然,豈不要戀戀不捨,弄到身敗名裂呢。這晚小大隻咐囑生姑把東西收拾收拾,倒也沒有別話。到了明天,喻氏到來,向生姑說了要搬家另住,請生姑去向楊家說明,是因了圓房之後不便,要另行居住。生姑一口答應,午飯過了,即到楊家,恰巧乃武也在裡面,生姑把小大要遷居的話,向詹氏等三人說了。詹氏聽了,正中心懷,暗認自此以後,可以把乃武、生姑二人完全斷絕,便滿口應諾。乃武亦知道小大所以遷居的緣由,好得自己已是醒悟,便答應了一聲。生姑見楊家並無說話,興匆匆的回去告知喻氏。喻氏瞧生姑對於搬家絕無不歡之色,心中很是納罕,以為小大的疑心完全虛事,也很歡樂的吩咐了生姑、三姑二人收拾東西。到了十一,自己再來相助,說畢,自回家中,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楊乃武與小白菜
楊乃武與小白菜
《楊乃武與小白菜》是清末四大疑案之一。同治年間,楊乃武與葛畢氏被懷疑通姦殺夫,在刑囚後認罪,身陷死牢,含冤莫雪。此案驚動朝廷,在數度更審後雖還予清白,然而兩人受盡酷刑折磨的悲慘遭遇仍令人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