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

張無忌和楊不悔萬里西來,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終於能不負紀曉芙所託,將她女兒送往楊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沖、班淑嫻等崑崙派諸人碰面,便往山深處走去。
如此行了十餘日,臂傷漸愈,可是在崑崙山中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徑。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亂石上休息,忽聽西北方傳來一陣犬吠之聲,聽聲音竟有十餘頭之多。犬吠聲越來越近,似是追逐甚麼野獸。
犬吠聲中,一隻小猴子急奔而來,後股上帶了一枝短箭。那猴兒奔到數丈外,打了個滾,它股上中箭之後,不能竄高上樹,這時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來。張無忌走過去一看,猴兒目光中露出乞憐和恐懼的神色。張無忌觸動心事:「我被崑崙派眾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狽。」於是抱起猴兒,輕輕拔下短箭,從懷中取出草藥來,敷上箭傷的傷口。便在此時,犬吠聲已響到近處,張無忌拉開衣襟,將猴兒放入懷中,只聽得汪汪汪幾聲急吠,十餘頭身高齒利的獵犬已將他團團圍住。眾獵犬嗅得到猴兒的氣息,張牙舞爪的發威,一時還不敢撲將上來。張無忌見這些惡犬露出白森森的長牙,神態兇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將懷中的猴兒擲出,群犬自會撲擊猴兒,不再和自己為難。但他自幼受父親教誨,事事以俠義為重,雖對一頭野獸也不肯相負,當即縱身從群犬頭頂飛躍而過,邁開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追來。獵犬奔跑何等迅速,張無忌只逃出十餘丈,就被追上,只覺腿上一痛,已被一頭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掌,擊在那頭獵犬頭頂,這一掌出盡了全力,竟將那頭獵犬打得翻了個筋斗,昏暈過去。其餘獵犬蜂擁撲上。張無忌拳打足踢,奮力抵抗。他臂傷未曾痊癒,左臂不能轉動,不久便被一頭惡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撲上亂咬,頭臉肩背到處被群犬利齒咬中,駭惶失措之際,隱隱似聽得幾聲清脆嬌嫩的呼叱,但聲音好像十分遙遠,他眼前一黑,便甚麼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見無數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體,他要張口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只聽得有人說道:「退了燒啦,或許死不了。」張無忌睜開眼來,先看到一點昏黃的燈火,發覺自己睡在一間小室之中,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身前。張無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說了這幾個字,猛覺全身火燙般疼痛,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惡大圍着狂咬。那漢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樣?肚餓麼?」張無忌道:「我……我在哪裡?」各處傷口同時劇痛,又暈了過去。待得第二次醒來,那中年漢子已不在室中。張無忌想:「我明明活不長久了,何以又要受這許多折磨?」低下頭來,見胸前項頸、手臂大腿,到處都縛滿了布帶,一陣藥草氣息撲鼻,原來已有人在他傷處敷了傷藥。從藥草的氣息之中,知替他敷藥那人於治傷一道所知甚淺,藥物之中是杏仁、馬前子、防風、南星諸味藥物,這些藥若是治瘋犬咬傷,用於拔毒,原具靈效,但咬他的並非瘋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損而非中毒,藥不對症,反而多增痛楚。他無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漢子又來看他。張無忌道:「大叔,多謝你救我。」那雙子冷冷的道:「這兒是紅梅山莊,我們小姐救你來的。你肚餓了罷?」說着出去端了一碗熱粥進來。張無忌喝了幾口,但覺胸口煩惡,頭暈目眩,便吃不下了。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強起床,腳下虛飄飄的沒一點力氣,他自知失血過多,一時不易復元。那漢子每日跟他送飯換藥,雖然神色間顯得頗為厭煩,但張無忌還是十分感激,只是見他不喜說話,縱有滿腹疑問,卻不敢多問。這天見他拿來的仍是防風、南星之類藥物搗爛的藥糊,張開忌忍不住道:「大叔,這些藥不大對症,勞你駕給我換幾味成不成?」那漢子翻着一對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爺開的藥方,還能錯得了麼?你說藥不對症,怎地也將你死人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亂語,我們老爺聽到了就算不見怪,可是你也不能太過不識好歹啊。」說着將藥糊在他傷口上敷下。張無忌只有苦笑。那漢子道:「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大好了,該去向老爺、太太、小姐磕幾個頭,叩謝救命之恩。」張無忌道:「那是該當的,大叔,請你領我去。」
那漢子領着他出了小室,經過一條長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來到一座暖閣之中。此時已屆初冬,崑崙一帶早已極為寒冷,暖閣中卻溫暖如春,可又不見何處生着炭火,但見閣中陳設輝煌燦爛,榻上椅上都鋪着錦緞軟墊。張無忌一生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自顧衣衫污損,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實是大不相稱,不由得自慚形穢。
暖閣中無人在內,那漢子臉上的神色卻極為恭謹,躬身稟道:「那給狗兒咬傷的小子好了,來向老爺太太叩頭道謝。」說了這幾句話後,垂手站着,連透氣也不敢使勁。過了好一會,只見屏風後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向張無忌斜睨了一眼,發話道:「喬福,你也是的,怎麼把他帶到這裡?他身上臭蟲虱子跳了下來,那怎麼辦啊?」喬福應道:「是,是!」張無忌本已局促不安,這時更羞得滿臉通紅,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並無替換衣服,確是生滿了虱子跳蚤,心想這位小姐說得半點不錯。但見她一張鵝蛋臉,烏絲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甚麼綾羅綢緞,閃閃發光、腕上戴着金鐲,這等裝飾華貴的小姐,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心想:「我被群犬圍攻之時,依稀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喝止。那位喬福大叔又說,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當叩謝才是。」於是跪下磕頭,說道:「多謝小姐搭救,我終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間格格嬌笑起來,說道:「喬福,喬福,你怎麼啦?你作弄這傻小子,是不是?」喬福笑道:「小鳳姊姊,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幾個頭,你也不是受不起啊。這傻小子沒見過世面,見了你當是小姐啦!可是話得說回來,咱們家裡的丫鬟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還尊貴些。」張無忌一驚,忙站起身來,心想:「糟糕!原來她是丫鬟,我可將她認作了小姐。」臉上又紅又白,尷尬非常。
小鳳忍着笑,向張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臉上身上血污未除,咬傷處裹滿了布條,自知極是穢臭難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鑽了進去。小鳳舉袖掩鼻道:「老爺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頭了,去見見小姐罷。」說着遠遠繞開張無忌,當先領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蟲跳到了自己身上。張無忌隨在小鳳和喬福之後,一路上見到的婢僕家人個個衣飾華貴,所經屋宇樓閣無不精緻極麗。他十歲以前在冰火島,此後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蝶谷,飲食起居均極簡樸,當真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會,來到一座大廳之外,只見廳上扁額寫着「靈獒營」三字。小鳳先走進廳去,過了一會,出來招手。喬福便帶着張無忌進廳。張無忌一踏進廳,便吃了一驚。但見三十餘頭雄健猛惡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個身穿純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張虎皮椅上,手執皮鞭,喝道:「前將軍,咽喉!」一頭猛犬急縱而起,向站在牆邊的一個人咽喉中咬去。張無忌見了這等殘忍情景,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卻見那狗口中咬着一塊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來是個皮製的假人,周身要害之處掛滿了肉塊。那女郎又喝道:「車騎將軍!小腹!」第二條猛犬竄上去便咬那個假人的小腹。這些猛犬竟是習練有素,應聲咬人,部位絲毫不爽。張無忌一怔之下,立時認出,當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這些惡犬,再一回想,依稀記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這女郎的聲音。他本來只道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這許多苦楚,原來全是出於她之所賜,忍不住怒氣填胸,心想:「罷了,罷了!她有惡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寧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養傷。」撕下身上的繃帶布條,拋在地上,轉身便走。
喬福叫道:「喂,喂!你幹甚麼呀?這位便是小姐,還不上前磕頭?」張無忌怒道:「呸!我多謝她?咬傷我的惡犬,不是她養的麼?」那女郎轉過頭來,見到他惱怒已極的模樣,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過來。」
張無忌和她正面相對,胸口登時突突突的跳個不住,但見這女郎容顏嬌媚,又白又膩,斗然之間,他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敢看她,本來是全無血色的臉,驀地里漲得通紅。那女郎笑道:「你過來啊。」張無忌抬頭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陣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過去。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惱了我啦,是不是呢?」張無忌在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這許多苦頭,如何不惱?但這時站在她身前,只覺她吹氣如蘭,一陣陣幽香送了過來,幾欲昏暈,哪裡還說得出這個「惱」字,當即搖頭道:「沒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張無忌道:「我叫張無忌。」朱九真道:「無忌,無忌!嗯,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來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這裡。」說着指一指身旁一張矮凳。張無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驚心動魄的魔力,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說不出的歡喜,當即畢恭畢敬的坐下。
小鳳和喬福見小姐對這個又髒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朱九真又嬌聲喝道:「折衝將軍!心口!」一隻大狗縱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塊已被別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脅下的肉塊,吃了起來。朱九真怒道:「饞嘴東西,你不聽話麼?」提起皮鞭,走過去刷刷兩下。那鞭上生滿小刺,鞭子抽過,狗背上登時出現兩條長長的血痕。那狗卻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嗚嗚發威。朱九真喝道:「你不聽話?」長鞭揮動,打得那狗滿地亂滾,遍身鮮血淋漓。她出鞭手法靈動,不論那猛犬如何竄突翻滾,始終躲不開長鞭的揮擊。到後來那狗終於吐出肉塊,伏在地下不動,低聲哀鳴。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喬福,搭下去敷藥。」喬福應道:「是,小姐!」將傷犬抱出廳去,交給專職飼狗的狗仆照料。群犬見了這般情景,盡皆心驚膽戰,一動也不敢動。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將軍!左腿!」「威遠將軍!右臂!」「征東將軍!眼睛!」一頭頭猛犬依聲而咬,都沒錯了部位。她這數十頭猛犬竟都有將軍封號,她自己指揮若定,儼然是位大元帥了。朱九真轉頭笑道:「你瞧這些畜牲賤麼?不狠狠的打上一頓鞭子,怎會聽話?」張無忌雖在群犬爪牙之下吃過極大苦頭,但見那狗被打的慘狀,卻也不禁惻然。朱九真見他不語,笑道:「你說過不惱我,怎地一句話也不說?你怎麼到西域來的?你爹爹媽媽呢?」張無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師父和父母的名字,當真辱沒了他們,便道:「我父母雙亡,在中原難以存身,隨處流浪,便到了這裡。」朱九真道:「我射了那隻猴兒,誰叫你偷偷藏在懷裡啊?餓得慌了,想要吃猴兒肉,是不是?沒想到自己險些給我的狗兒撕得稀爛。」張無忌漲紅了臉,連連搖頭,道:「我不是想吃猴兒肉。」
朱九真嬌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別賴的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學過甚麼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將軍』打得頭蓋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錯啊。」
張無忌聽她說自己打死了她的愛犬,甚是歉然,說道:「我那時心中慌亂,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時候胡亂跟爹爹學過兩三年拳腳,並不會甚麼武功。」
朱九真點了點頭,對小鳳道:「你帶他去洗個澡,換些像樣的衣服。」小鳳抿嘴笑道:「是!」領了他出去。張無忌戀戀不捨,走到廳門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張無忌羞得連頭髮根子中都紅了,魂不守舍,也沒瞧到地下的門檻,腳下一絆,登時跌了個狗吃屎。他全身都是傷,這一摔跤,好幾處同時劇痛,但不敢哼出聲來,忙撐持着爬起。小鳳吃吃笑道:「見到我家小姐啊,誰都要神魂顛倒。可是你這么小,也不老實嗎?」張無忌大窘,搶先便行。走了一會,小鳳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換衣服麼?」張無忌站定一看,但見前面門上垂着繡金軟簾,這地方從沒來過,才知自己慌慌張張的又走錯了路。小鳳這丫頭好生狡獪,先又不說,直等他錯到了家,這才出言譏刺。張無忌紅着臉低頭不語。小鳳道:「你叫我聲小鳳姊姊,求求我,我才帶你出去。」張無忌道:「小鳳姊姊……」小鳳右手食指掂着自己面頰,一本正經的道:「嗯,你叫我幹甚麼啊?」張無忌道:「求求你,帶我出去。」
小鳳笑道:「這才是了。」帶着他回到那間小室之外,對喬福道:「小姐吩咐了,給他洗個澡,換上件乾淨衣衫。」喬福道:「是,是!」答應得很是恭敬,看來小鳳雖然也是下人,但身分卻又比尋常婢僕為高。五六個男僕一齊走上,你一聲「小鳳姊姊」,我一聲「小鳳姊姊」的奉承。小鳳卻愛理不理的,突然向張無忌福了一福。張無忌愕然道:「你……怎麼?」小鳳笑道:「先前你向我磕頭,這時跟你還禮啊。」說着翩然入內。喬福將張無忌把小鳳認作小姐、向她磕頭的事說了,加油添醬,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張無忌低頭入房,也不生氣,只是將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語,在心坎里細細咀嚼回味。一會兒洗過澡,見喬福拿來給他更換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僕裝束。張無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僕,如何叫我穿這等衣裳?」當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衣,只見一個個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膚。心想:「待會小姐叫我前去說話,見我仍是穿着這等骯髒破衫,定然不喜。其實我便是真的做她奴僕,供她差遣,又有甚麼不好?」這麼一想,登覺坦然,便換上了童僕的直身。那知別說這一天小姐沒來喚他,接連十多天,連小鳳也沒見到一面,更不用說小姐了。張無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聲音笑貌,但覺便是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神態,也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有心想自行到後院去,遠遠瞧她一眼也好,聽她向別人說一句話也好,但喬福叮囑了好幾次,若非主人呼喚,決不可走進中門以內,否則必為猛犬所噬。張無忌想起群犬的兇惡神態,雖是滿腔渴慕,終於不敢走到後院。又過一月有餘,他的臂骨已接續如舊,被群犬咬傷之處也已痊癒,但臂上腿上卻已留下了幾個無法消除的齒痕疤印,每當想起這是為小姐愛犬所傷,心中反有甜絲絲之感。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數日便發作一次,每發一回,便厲害一回。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將棉被裹得緊緊的,全身打戰。喬福走進房來,他見得慣了,也不以為異,說道:「待會好些,喝碗臘八粥罷!這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說着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張無忌直熬過午夜,寒毒侵襲才慢慢減弱,起身打開包裹,見是一套新縫皮衣,襯着雪白的長毛羊皮,心中也自歡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僕裝束,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僕了。張無忌性情溫和,處之泰然,也不以為侮,尋思:「想不到在這裡一住月余,轉眼便要過年。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這一過年,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盡歲尾,加倍有一番熱鬧氣象。眾童僕忙忙碌碌,刷牆漆門、殺豬宰羊,都是好不興頭。張無忌幫着喬福做些雜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來,心想給老爺、太太、小姐磕頭拜年,定可見到小姐,只要再見她一次,我便悄然遠去,到深山自覓死所,免得整日和喬福等這一干無聊童僕為伍。好容易爆竹聲中,盼到了元旦,張無忌跟着喬福,到大廳上向主人拜年。只見大廳正中坐着一對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婦,七八十個童僕跪了一地,那對夫婦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邊便有兩名管家分發賞金。張無忌也得到二兩銀子。他不見小姐,十分失望,拿着那錠銀子正自發怔,忽聽得一個嬌媚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表哥,你今年來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聲音。一個男子聲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來遲了麼?」張無忌臉上一熱,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兩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師哥這麼早便巴巴的趕來,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年呢,還是給表妹拜年?」說話之間,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群仆紛紛讓開,張無忌卻失魂落魄般站着不動,直到喬福使勁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年輕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紅貂裘,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難描難畫。那年輕的另一旁也是個女郎。自朱九真一進廳,張無忌的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她臉,也沒瞧見另外兩個年輕男女是俊是丑,穿紅着綠?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賓主說些甚麼,他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中所見,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實他年紀尚小,對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無不神魂顛倒,如痴如呆,固不僅以張無忌為然。何況朱九真容色艷麗,他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竟致傾倒難以自持,只覺能瞧她一眼,聽她說一句話,便喜樂無窮了。
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話。朱九真道:「爸、媽,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話聲中帶着三分小女孩兒的撒嬌意。主人夫婦微笑點頭。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個大年初一可別拌嘴。」朱九真笑道:「媽,你怎麼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許欺侮我?」三個青年男女談笑着走向後院。張無忌不由自主,遠遠的跟隨在後。這天眾奴僕玩耍的玩耍,賭錢的賭錢,誰也沒有理他。
這時張無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長身玉立,雖在這等大寒天候,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緞袍,顯是內功不弱。那女子穿着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條,言行舉止甚是斯文,說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個人都是十七八歲年紀。三人一路說笑,一路走向後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陽指功夫,練得又深了兩層罷?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喲,你這不是要我好看麼?我便是再練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們兩位誰都不用謙虛了,大名鼎鼎的『雪嶺雙姝』,一般的威風厲害。」朱九真道:「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師兄妹有商有量的進境快?你們今日餵招,明日切磋,那還不是一日千里嗎?」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抿嘴一笑,並不答話,竟是給她來個默認。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忙道:「那也不見得,你有兩位師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強過了我們麼?」朱九真嗔道:「我們我們的?哼,你的師妹,自然是親過表妹了。我跟青妹說着玩,你總是一股勁兒的幫着她。」說着扭過了頭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親,師妹也親,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帶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門大將軍,好不好?眾將軍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
朱九真高興了起來,道:「好!」領着他們徑往靈獒營。張無忌遠遠在後,但見三人又說又笑,卻聽不見說些甚麼,當下也跟入了狗場。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後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嬰,是武三通的後人,屬於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餘年後傳了幾代,兩家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俠郭靖為師,雖也學過「一陽指」,但武功近於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那青年衛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溫柔和順,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可可,暗中都愛上了他。朱武二女年齡相若,人均美艷,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家傳的武學又是不相上下,兩三年前就給崑崙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雪嶺雙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較上了勁,偏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難以取捨,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雖然客客氣氣,但二女唇槍舌劍,卻誰也不肯讓誰。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反正她與衛璧同門學藝,日夕相見,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仆放了眾猛犬出來。諸犬聽令行事,無不凜遵。衛璧不住口的稱讚。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嬰抿嘴笑道:「師哥,你將來是『冠軍』呢還是『驃騎』啊?」衛璧一怔,道:「你說甚麼?」武青嬰道:「你這麼聽真姊的話,真姊還不賞你一個『冠軍將軍』或是『驃騎將軍』甚麼的封號麼?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衛璧俊臉通紅,眉間微有惱色,呸的一聲,道:「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狗嗎?」武青嬰微笑道:「眾將軍長侍美人妝檯,搖尾乞憐,有趣得緊啊,有甚麼不好?」朱九真慍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師妹不知是甚麼?」
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知道失態,急忙掩嘴轉身。
武青嬰滿肚怒氣,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發作,站起身來,說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廝可真有規矩。咱們在說笑,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邊偷聽,還敢笑上一聲兩聲。師哥,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張無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將軍」,手上勁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氣,也別瞧不起這個小廝。你武家功夫雖高,倘若三招之內能打倒這個低三下四的小廝,我才當真服了你。」
武青嬰道:「哼,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麼?真姊,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
張無忌忍不住大聲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麼?你難道又是甚麼神仙菩薩、公主娘娘了?」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卻向衛璧道:「師哥,你讓我受這小廝的搶白,也不幫我。」
衛璧見着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心中早就軟了,他心底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可是知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自己蒙他傳授的最多不過十之一二,要學絕世功夫,非討師妹的歡心不可,當下對朱九真笑道:「表妹,這個小廝的武功很不差嗎?讓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幫師妹,但轉念一想:「這姓張的小子不知是甚麼來路,讓表哥逼出他的根底來也好。」便道:「好啊,讓他領教一下武家的絕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人啊,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甚麼門派的弟子。」衛璧奇道:「這小廝所學的,不是府上的武功麼?」朱九真向張無忌道:「你跟表少爺說,你師父是誰,是哪一派的門下。」
張無忌心想:「你們這般輕視於我,我豈能說起父母的門派,羞辱太師父和死去的父母?何況我又沒當真好好練過武當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沒學過甚麼武功,只小時候我爹爹指點過我一點兒。」朱九真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是甚麼門派的?」張無忌搖頭道:「我不能說。」衛璧笑道:「以咱們三人的眼光,還瞧他不出麼?」緩步走到場中,笑道:「小子,你來接我三招試試。」說着轉頭向武青嬰使個眼色,意思是說:「師妹莫惱,我狠狠打這小子一頓給你消氣。」
陷身在情網中的男女,對情人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留心在意,衛璧這一個眼色的含意,盡教朱九真瞧在眼裡。她見張無忌不肯下場,向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表哥武功很強,你不用想勝他,只須擋得他三招,就算是給我掙面子。」說着在他肩頭拍了拍,意示鼓勵。張無忌原知不是衛璧的敵手,若是下場跟他放對,徒然自取其辱,不過讓他們開心一場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已不禁意亂情迷,再聽她軟語叮囑,香澤微聞,哪裡還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來,再艱難兇險的事也要拚命去干,挨幾下拳腳又算得甚麼?」迷迷惘惘的走到衛璧面前,呆呆的站着。衛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兩聲,打了他兩記耳光。這兩掌來得好快,張無忌待要伸手架擋,臉上早已挨打,雙頰都腫起了紅紅的指印。衛璧既知他並非朱家傳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這兩掌也沒真使上內力,否則早將他打得齒落頰碎,昏暈過去。朱九真叫道:「無忌,還招啊!」張無忌聽得小姐的叫聲,精神一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衛璧側身避開,贊道:「好小子,還有兩下子!」閃身躍到他的背後。張無忌急忙轉身,那知衛璧出手如電,已抓住他的後領,舉臂將他高高提起,笑道:「跌個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張無忌雖跟謝遜學過幾年武功,但一來當時年紀太小,二來謝遜只叫他記憶口訣和招數,不求實戰對拆,遇上了衛璧這等出自名門的弟子,自是縛手縛腳,半點也施展不開。給他這麼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撐持,已然不及,砰的一響,額頭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鮮血長流。
武青嬰拍手叫好,格格嬌笑,說道:「真姊,我武家的武功還成麼?」朱九真又羞又惱,若說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衛璧,說他好罷,卻又氣不過武青嬰,只好寒着臉不作聲。張無忌爬了起來,戰戰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見她秀眉緊蹙,心道:「我便送了性命,也不能讓小姐失了面子。」只聽衛璧笑道:「表妹,這小子連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會,說甚麼門派?」張無忌突然衝上,飛腳往他小腹上踢去。衛璧笑着叫聲:「啊喲!」身子向後微仰,避開了他這一腳,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後尚未收回的右腳,往外一摔。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張無忌還是如箭離弦,平平往牆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躍,這才背脊先撞上牆,雖免頭骨破裂之禍,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頭都要斷裂,便如一團爛泥般堆在牆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身上雖痛,心中卻仍是牽掛着朱九真的臉色,迷糊中只聽她說道:「這小廝沒半點用。咱們到花園中玩去罷!」語意中顯是氣惱之極。張無忌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氣,翻身躍起,疾縱上前,發掌向衛璧打去。
衛璧哈哈一笑,揮掌相迎,拍的一響,他竟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原來張無忌這一掌,是他父親張翠山當年在木筏上所教「武當長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當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拳招說不上有何奧妙之處。但武當派武功在武學中別開蹊徑,講究以柔克剛,以弱勝強,不在以己勁傷敵,而是將敵人發來的勁力反激回去,敵人擊來一斤的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來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擊牆,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厲害。當年覺遠大師背誦「九陽真經」,曾說到「以己從人,後發制人」,張三丰後來將這些道理化入武當派拳法之中。若是宋遠橋、俞蓮舟等高手,自可在敵勁之上再加自身勁力。張無忌所學粗淺之極,但在這一拳之中,不知不覺的也已含了反激敵勁的上乘武學。衛璧但覺手上酸麻,胸口氣血震盪,當即斜身揮拳,往張無忌後心擊去。張無忌手掌向後揮出,應以一招「一條鞭」。衛璧見他掌勢奇妙,急向後閃時,肩頭已被他三根指頭掃中,雖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嬰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輸了一招。衛璧在意中人之前,這個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時和張無忌放對時,眼看對方年紀既小,身分又賤,實是勝之不武,只不過拿他來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嬰一粲,因此拳腳上都只使二三成力,這時連吃兩次小虧,大喝一聲:「小鬼,你不怕死麼?」呼的一聲,發拳當胸打了過去。這招「長江三疊浪」中共含三道勁力,敵人如以全力擋住了第一道勁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勁力又洶湧而來,若非武學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傷。張無忌見對方招式凌厲,心中害怕,當下更無思索餘裕,記得當年父親在海上木筏上所教手法,雙臂回壞,應以一招「井欄」。這一招博大精深,張無忌又怎能領會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際,順手便使了出來。衛璧右拳打出,正中張無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影無蹤,一驚之下,喀喇一響,那第二道勁力反彈過來,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斷。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勁力便發不出來,否則張無忌不懂得這招「井欄」的妙用,兩人都要同時重傷在這第三道勁力之下。朱九真和武青嬰齊聲驚呼,奔到衛璧身旁察看他的傷處。衛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時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嬰心疼情郎受傷,兩人不約而同的揮掌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一招震斷衛璧的手臂,自己也被撞得險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雙掌打來。他渾忘了閃避,雙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時吐了一口鮮血。可是他心中的憤慨傷痛,尤在身體上的傷痛之上,暗想:「我為你拚命力戰,為你掙面子,當真勝了,你卻又來打我!」
衛璧叫道:「兩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見他提起左掌,鐵青着臉,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急忙閃躍避開。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傷,何必跟這小廝一般見識?是我錯啦,不該要你跟他動手。」憑她平時心高氣傲的脾氣,要她向人低頭認錯,實是千難萬難,若不是眼見情郎臂骨折斷,心中既惶急又憐惜,決不能如此低聲下氣。豈知衛璧一聽,更加惱怒,冷笑道:「表妹,你小廝本領高強,你哪裡錯了?只是我偏不服氣。」說着橫過左臂,將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又舉拳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待要退後避讓,武青嬰雙掌向他背心輕輕一推,使他無路可退,衛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樑,登時鼻血長流。武青嬰遠比朱九真工於心計,她暗中相助師哥,卻不露痕跡,要使他臉上光彩,心中感激。朱九真一見,心想:「你會幫師哥,難道我就不會幫表哥?」當下也即出手,上前夾攻。張無忌的武功本來遠遠不如衛璧,再加朱武二女一個明助,一個暗幫,頃刻之間,給三人拳打足踢,連中七八招,又吐了幾口鮮血。他憤慨之下,形同拚命,將父親教過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掃數使將出來,雖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腳均無威力,但所學實是上乘家數,居然支持了一盞茶時分,仍是直立不倒。朱九真喝道:「哪裡來的臭小子,卻到朱武連環莊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眼見衛璧舉起左掌,運勁劈落,當下左肩猛撞,將張無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衛璧斷臂處越來越痛,不願跟這小廝多所糾纏,這一掌劈下,已然使上了十成力。張無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覺勁風撲面,自知決計抵擋不住,但仍是舉起雙臂強擋。
驀地里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且慢!」藍影晃動,有人自旁竄到,舉手擋開了衛璧這一掌。看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格,衛璧竟然立足不定,急退數步,眼見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藍袍之人身法快極,縱過去在他肩後一扶,衛璧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嬰叫道:「朱伯父!」衛璧喘了口氣,才道:「舅舅!」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長齡。衛璧受傷斷臂,事情不小,靈獒營的狗仆飛報主人,朱長齡匆匆趕到,見到三人已在圍攻張無忌。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待見衛璧猛下殺手,這才出手救了張無忌一命。朱長齡橫眼瞪着女兒和衛武二人,滿臉怒火,突然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兒一個耳光,大聲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孫越來越長進了。我生了這樣的乖女兒,將來還有臉去見祖宗於地下麼?」朱九真自幼即得父母寵愛,連較重的呵責也沒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父親重重的打了一個耳光,一時眼前天旋地轉,不知所云,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朱長齡喝道:「住聲,不許哭!」聲音中充滿威嚴,聲音之響,只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當即住聲。朱長齡道:「我朱家世代相傳,以俠義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輔佐一燈大師,在大理國官居宰相,後來助守襄陽,名揚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孫不肖,到了我朱長齡手裡,竟會有這樣的女兒,三個大人圍攻一個小孩,還想傷他性命。你說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雖是呵責女兒,但這些話衛璧和武青嬰聽在耳里,句句猶如刀刺,均覺無地自容。張無忌渾身劇痛,幾欲暈倒,咬緊牙齒拚命支撐,才勉強站立,心中卻仍明白,聽了朱長齡這番言語,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俠義中人。」只見朱長齡氣得麵皮焦黃,全身發顫,不住地呼呼喘氣,衛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對。張無忌見朱九真半邊粉臉腫起好高,顯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着實不輕,見她又羞又怕的可憐神態,想哭卻不敢哭,只是用牙齒咬着下唇,便道:「老爺,這不關小姐的事。」他話一出口,不禁嚇了一跳,原來自己說話嘶啞,幾不成聲,自是咽喉處受了衛璧重擊之故。
朱長齡道:「這位小兄弟拳腳不成章法,顯然從未好好的拜師學過武藝,全憑一股剛勇之氣,拚死抵抗,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們三個卻如此欺侮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平日師長父母的教誨,可還有半句記在心中嗎?」他這一頓疾言厲色的斥責,竟對衛璧和武青嬰也絲毫不留情面。張無忌聽着,反覺惶悚不安。朱長齡又問起張無忌何以來到莊中,怎地身穿童僕衣衫,一面問,一面叫人取了傷藥和接骨膏來給他和衛璧治傷,朱九真明知父親定要着惱,但不敢隱瞞,只得將張無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給群犬咬傷、自己如何救他來山莊的情由說了。朱長齡越聽眉頭越皺,聽女兒述說完畢,厲聲喝道:「這位張兄弟義救小猴,大有仁俠心腸,你居然拿他當做廝仆。日後傳揚出去,江湖上好漢人人要說我『驚天一筆』朱長齡是個不仁不義之徒。你養這些惡狗,我只當你為了玩兒,那也罷了,那知膽大妄為,竟然縱犬傷人?今日不打死你這丫頭,我朱長齡還有顏面廁身於武林麼?」
朱九真見父親動了真怒,雙膝一屈,跪在地下,說道:「爹爹,孩兒再也不敢了。」朱長齡兀自狂怒不休,衛璧和武青嬰齊跪下求懇。張無忌道:「老爺……」朱長齡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爺?我痴長你幾歲,最多稱我一聲前輩,也就是了。」張無忌道:「是,是。朱前輩。這件事須也怪不得小姐,她確是並非有意的。」朱長齡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紀,竟是這等胸襟懷抱,你們三個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該生氣,可是這件事實在太不應該,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徑,豈是我輩俠義道的所作所為?既是小兄弟代為說情,你們都起來罷。」衛璧等三人含羞帶愧,站了起來。朱長齡向餵養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惡犬呢?都放出來。」狗仆答應了,放出群犬。
朱九真見父親臉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聲叫道:「爹。」朱長齡冷笑道:「你養了這些惡犬來傷人,好啊,你叫惡犬來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兒知錯了。」朱長齡哼了一聲,走入惡犬群中,拍拍拍拍四聲響過,四條巨狼般的惡犬已頭骨碎裂,屍橫就地。旁人嚇得呆了,都說不出話來。朱長齡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見他身形飄動,一個藍影在狗場上繞了一圈,三十餘條猛犬已全被擊斃,別說噬咬抗擊,連逃竄幾步也來不及。他一舉擊斃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號令,給攻了個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風似電,掌力更是凌厲之極。衛璧、武青嬰、張無忌只看得撟舌不下。朱長齡將張無忌橫抱在臂彎之中,送到自己房中養傷。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齊過來照料湯藥。張無忌被群犬咬傷後失血過多,身子本已衰弱,這一次受傷不輕,又昏迷了數日,稍待清醒,便自己開了張療傷調養的藥方,命人煮藥服食,這才好得快了。朱長齡見他用藥如神,更是驚喜交集。在這二十餘日的養傷期間,朱九真常自伴在張無忌床邊,唱歌猜謎、講故事說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細心體貼,無微不至。張無忌傷愈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親學武之時,對張無忌也毫不避忌,總是叫他在一旁觀看。朱長齡曾兩次露出口風,有收他為徒之意,願將一身武功相傳,但見他並不接口,此後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極盡親厚,與自己家人弟子絲毫無異。朱家武功與書法有關,朱九真每日都須習字,也要張無忌伴她一起學書。張無忌自從離冰火島來到中土後,一直顛沛流離、憂傷困苦,那裡有過這等安樂快活的日子?轉眼到了二月中旬,這日張無忌和朱九真在小書房中相對臨帖。丫鬟小鳳進來稟報:「小姐,姚二爺從中原回來了。」朱九真大喜,擲筆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這時候才來。」牽着張無忌的手,說道:「無忌弟,咱們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沒給我買齊了東西。」
兩人攜手走向大廳。張無忌問道:「姚二叔是誰?」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結義兄弟,叫做千里追風姚清泉。去年我爹爹請他到中原去送禮,我托他到杭州買胭脂水粉和綢緞,到蘇州買繡花的針線和圖樣,又要買湖筆徽墨、碑帖書籍,不知他買齊了沒有。」跟着解說,朱家莊僻處西域崑崙山中,精緻些的物事數千里內都無買處。崑崙山和中土相隔萬里,來回一次動輒兩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購買大批用品了。兩人走進廳門,只聽得一陣嗚咽哭泣之聲,不禁都吃了一驚,進得廳來,更是驚詫,只見朱長齡和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漢子都跪在地下,相擁而泣。那漢子身穿白色喪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繩。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長齡放聲大哭,叫道:「真兒,真兒!咱們的大恩人張五爺,張……張五爺……他……他……已死了!」朱九真驚道:「那怎麼會?張恩公……失蹤了十年,不是已安然歸來麼?」姚清泉嗚咽着道:「咱們住得偏僻,訊息不靈,原來張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齊自刎身亡。我還沒上武當山,在陝西途中就已聽到消息。上山後見到宋大俠和俞二俠,才知實情,唉……」張無忌越聽越驚,到後來更無疑惑,他們所說的「大恩人張五爺」,自是自己的生父張翠山,眼見朱長齡和姚清泉哭得悲傷,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淚,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的身分,但轉念一想:「我一直不說自己身世,這時說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給他們瞧得小了。」過不多時,只聽得院內哭聲大作,朱夫人扶着丫鬟,走出廳來,連連向姚清泉追問。姚清泉悲憤之下,也忘了向義嫂見禮,當即述說張翠山自刎身亡的經過。張無忌雖然強忍,不致號哭出聲,但淚珠已滾滾而下。大廳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淚,誰也沒留心到他。朱長齡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聲響,將身邊一張八仙桌打塌了半邊,說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說給我聽,上武當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哪些人?」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訊息,本來早該回來急報大哥,但想須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緊。原來上武當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數着實不少,小弟暗中到處打聽,這才耽擱了日子。」當下將少林、崆峒、峨嵋各派、海沙、巨鯨、神拳、巫山等幫會中,凡是曾上武當山去勒逼張翠山的,諸如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等的名字都說了出來。朱長齡慨然道:「二弟,這些人都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咱們本來是一個也惹不起的。可是張五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咱們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給他報此深仇。」姚清泉拭淚道:「大哥說得是,咱哥兒倆的性命,都是張五爺救的,反正已多活了這十多年,再交還給張五爺,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沒能見到張五爺的公子,否則也可轉達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請他到這兒來,大伙兒儘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輩子。」朱夫人絮絮詢問這位張公子的詳情。姚清泉只道他受了重傷,不知在何處醫治,似乎今年還只有八九歲年紀,料想張三丰張真人定要傳以絕世武功,將來可能出任武當派的掌門人。朱長齡夫婦跪下拜謝天地,慶幸張門有後。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帶去送給張恩公的千年人參王、天山雪蓮、玉獅鎮紙、烏金匕首等等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當山上,請宋大俠轉交給張公子。」朱長齡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轉頭向女兒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朱九真攜着張無忌的手,走到父親書房,指着牆上一幅大中堂給他看。那中堂右端題着七字:「張公翠山恩德圖」。張無忌從未到過朱長齡的書房,此時見到父親的名諱,已是淚眼模糊,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野,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銀鈎、右手揮鐵筆,正和五個兇悍的敵人惡鬥。張無忌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雖然面貌並不肖似,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兩人,一個是朱長齡,另一個便是姚清泉,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左下角繪着一個青年婦人,滿臉懼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個女嬰。張無忌凝目細看,見女嬰嘴邊有一顆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着圖畫,向他解釋。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長齡為了躲避強仇,攜眷西行,但途中還是給對手追上了。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敵人正要痛下毒手,適逢張翠山路過,仗義出手,將敵人擊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時日推算,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島前所為。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後,神色黯然,說道:「我們住得隱僻,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訊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於是忙請姚二叔攜帶貴重禮物,前去武當山拜見,哪知道……」說到這裡,一名書童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朱九真匆匆回房,換了一套素淨衣衫,和張無忌同到後堂。只見堂上已擺列兩個靈位,素燭高燒,一塊靈牌上寫着「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另一塊寫着「張夫人殷氏之靈位」。朱長齡夫婦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張無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長齡撫着他頭,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你雖跟他不相識,無親無故,但拜他一拜,也是應該的。」
當此情境,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張恩公」的兒子,心想:「那姚二叔傳聞有誤,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此時我便明說,他們也一定不信。」
忽聽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謝爺……」朱長齡咳嗽一聲,向他使個眼色,姚清泉登時會意,說道:「那些謝儀該怎麼辦?要不要替恩公發喪?」朱長齡道:「你瞧着辦罷!」張無忌心想:「你明明說的是『謝爺』,怎地忽然改為『謝儀』?謝爺,謝爺?難道說的是我的義父麼?」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餘生的義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穩?
次晨起身,聽得腳步細碎,鼻中聞到一陣幽香,見朱九真端着洗臉水走進房來。張無忌一驚,道:「真姊,怎………怎麼你給我……」朱九真道:「傭僕和丫鬟都走乾淨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甚麼緊?」張無忌更是驚奇,問道:「為……為甚麼都走了?」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要他們回自己家去,因為在這兒危險不過。」她頓了一頓,說道:「你洗臉後,爹爹有話跟你說。」
張無忌胡亂洗了臉。朱九真給他梳了頭,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這所大宅子中本來有七八十名婢僕,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
朱長齡見二人進來,說道:「張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英雄氣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個十年八載,可是眼下突起變故,逼得和你分手,張兄弟千萬莫怪。」說着託過一隻盤子,盤中放着十二錠黃金,十二錠白銀,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說道:「這是愚夫婦和小女的一點微意,請張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日後當再相會……」說到這裡,聲音嗚咽,喉頭塞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雖然年輕無用,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難,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甚麼忙,也當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長齡勸之再三,張無忌只是不聽。朱長齡嘆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險。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決不向第二人泄漏機密,也不得向我多問一句。」張無忌跪在地下,朗聲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若是我向旁人泄漏,多口查問,教我亂刀分屍,身敗名裂。」朱長齡扶他起來,探首向窗外一看,隨即飛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確無旁人,這才回進書房,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我跟你說的話,你只可記在心中,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以防隔牆有耳。」張無忌點了點頭。
朱長齡低聲道:「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還帶了一個人來,此人姓謝名遜,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無忌大吃一驚,身子發顫。朱長齡又道:「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殺傷了許多仇人,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終於身受重傷。姚二弟為人機智,救了他逃到這裡,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對方人多勢眾,我們萬萬抵敵不住。我是捨命報恩,決意為謝大俠而死,可是你跟他並無半點淵源,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張兄弟,我言盡於此,你快快去罷!敵人一到,玉石俱焚,再遲可來不及了。」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又驚又喜,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處,問道:「他在哪……」朱長齡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許說話。敵人神通廣大,一句話不小心,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你忘了適才的重誓麼?」張無忌點了點頭。朱長齡道:「我已跟你說明白了,張兄弟,你年紀雖小,我卻當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絕無隱瞞。你即速動身為要。」張無忌道:「你跟我說明白後,我更加不走了。」朱長齡沉吟良久,長嘆一聲,毅然道:「好!咱們今後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說。事不宜遲,須得動手了。」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身旁放着幾個包袱,似要遠行。張無忌東瞧西望,卻不見義父的影蹤。朱長齡晃着火折,點燃了一個火把,便往大門上點去。頃刻間火光沖天而起,火頭延向四處,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西域天山、崑崙山一帶,自來盛產火油,常見油如湧泉,從地噴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莊廣廈華宅,連綿里許,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燒極是迅速。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畢生積蓄,無數心血,旦夕間化為灰燼,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這等血性男子,世間少有。」當晚朱長齡夫婦、朱九真、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由姚清泉率領,在洞外戒備。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敵人尚未趕到。第三日晚間,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只是頗為悶熱。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笑問:「無忌弟,你猜猜看,為甚麼這裡如此炎熱?你可知咱們是在甚麼地方?」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登時醒悟:「啊,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聰明。」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敵人大舉來襲之時,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只有向遠處搜尋,決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雖是亟盼和義父相見,一敘別來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機,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自己怎能輕舉妄動?倘若誤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緊,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過?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熱漸減,各人展開毛毯,正要就寢,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遠遠傳來,不多時便到了頭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雖在地底,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傳下聲音。但聽得馬蹄聲雜沓,漸漸遠去。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後共有五批,有崑崙派的、崆峒派的、巨鯨幫的,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每一批少則七八人,多則十餘人,兵刃鏗鏘,健馬嘶吼,無不口出惡言,聲勢洶洶。張無忌心想:「我義父若非雙目失明,又受重傷,那會將你們這些幺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遠,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鐵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經過之人聽見。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說道:「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朱長齡點了點頭。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鐵門緩緩開了。他提着一盞火油燈,走進鐵門。這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在姚清泉背後張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里而臥。張無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登時熱淚盈眶。只所姚清泉低聲道:「謝大俠覺得好些了麼?要不要喝水?」
突然間勁風響處,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跟前砰的一聲,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出,飛出鐵門,重重摔在地下。只聽謝遜大聲叫道:「少林派的,崑崙派的,崆峒派的眾狗賊,來啊,來啊,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朱長齡叫道:「不好,謝大俠神志迷糊了。」走到門邊,說道:「謝大俠,我們是你朋友,並非仇敵。」謝遜冷笑道:「甚麼朋友?花言巧語,騙得倒我麼?」大踏步走出鐵門,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這一掌勁力凌厲,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朱長齡不敢擋架,轉身閃避,謝遜左手一拳直擊他面門。朱長齡逼不得已,舉臂架開,身子一晃,退了兩步。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禁嚇得呆了。那謝遜拳掌如風,凌厲無比,朱長齡不敢與抗,只是退避。謝遜一掌擊不中朱長齡,掃在石牆之上,但見石屑紛飛,若是中在人體,那還了得?那謝遜長髮披肩,雙目如電,臉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勢越來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謝遜砰砰兩拳,登時將那桌子打得粉碎。張無忌茫然失措,張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見這個「謝遜」絕不是他義父金毛獅王謝遜。他義父雙眼早盲,這人卻目光炯炯。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朱長齡背靠石壁,已是退無可退,但並不出手招架,叫道:「謝大俠,我不是你的敵人,我不還手。」那大漢毫不理會,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叫道:「謝大俠,你相信了麼?」那大漢喝道:「狗賊,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顫聲道:「你是我恩公義兄,便打死我,我也不還手。」那大漢狂笑道:「不還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拳,齊中胸腹。朱長齡「啊」的一聲慘呼,身子軟倒。那大漢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張無忌搶上一步,舉臂拚命擋格,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一震之下,幾乎氣也透不過來,當下不顧生死,叫道:「你不是謝遜,你不是……」那大漢怒道:「你這小鬼知道甚麼?」舉腳向他踢去。張無忌閃身避開,大叫:「你冒充金毛獅王,不懷好意,假的,假的……」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聽了張無忌的叫聲,當即掙扎爬起,指着那大漢叫道:「你……你不是……你騙我……」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射在那大漢臉上,身子向前一跌,順勢便點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長齡重傷之後,已非那大漢的敵手,卻借着噴血傾跌,出其不意,以家傳「一陽指」手法點中了他大穴。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自己卻也已支持不住,暈倒在地。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過了一會,朱長齡悠悠醒轉,問張無忌道:「他……他……」張無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隱瞞,你所說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怎會認錯?」朱長齡搖了搖頭,微微苦笑,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張無忌道:「我義父雙目已盲,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綻。我義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間無人知曉。這人前來冒充,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回事。」
朱九真喜道:「無忌弟,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這可太好了,太好了。」朱長齡兀自不信。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崙的情由簡略說了。姚清泉旁敲側擊,問他武當山上諸般情形,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聽他講得半點不錯,這才相信。朱長齡卻仍感為難,說道:「倘若這孩子說謊,咱們得罪了謝大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對着那大漢的右眼,說道:「朋友,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你既要學他,便須學得到家些,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若不是這位小兄弟識破,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說着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問:「你到底是甚麼人?為甚麼冒充金毛獅王?」那大漢怒道:「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我開碑手胡豹是甚麼人?能受你逼供麼?」
朱長齡「哦」的一聲,道:「開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胡豹大聲道:「天下各門各派,都知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姚清泉喝道:「你這人恁地惡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長齡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腕,說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謝大俠,咱們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姚清泉道:「張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二意,決斷不下,眼前大禍可就難以避過。」朱長齡搖搖頭道:「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
張無忌道:「朱伯伯,這人決不是我的義父。我義父外號叫作『金毛獅王』,頭髮是黃的。這人卻是黑頭髮。」朱長齡沉吟半晌,點了點頭,攜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來。」兩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後一座懸崖之下,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朱長齡道:「小兄弟,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咱們自然非殺了他不可,但在動手之前,我須得心中確無半點懷疑,你說是不是?」
張無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閃,確也應當。但這人絕非我義父,朱伯伯放心好了。」
朱長齡嘆了口氣,說道:「孩子,我年輕之時,曾上過不少人的當。今日我所以不肯還手,以致身受重傷,還是識錯了人之故。一錯不能再錯,此事干係重大,我死不足惜,卻無論如何,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我本該問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方能真正放心,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張無忌心下激動,道:「朱伯伯,你為了我爹爹和義父,把百萬家產都毀了,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我義父的情形,你便不問,我也要跟你說。」於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結筏回來的種種情由,一一說了,其中一大半經過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說得十分明白。
朱長齡反覆仔細盤問,將張無忌如何在冰火島上學武、如何送楊不悔西來、如何在崑崙三聖坳遭難等情,全都問得明白,聽得張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這才真的相信了,長長舒了口氣,仰天說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靈,祈請明鑑:朱長齡須當竭盡所能,撫養無忌兄弟長大成人。只是強敵環伺,我武藝低微,實在未必挑得起這副重擔,萬望恩公時加佑護。」說罷跪倒在地,向天叩頭。張無忌又是傷心,又是感激,跟着跪下。朱長齡站起身來,說道:「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崑崙、崆峒,哪一派不是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小兄弟,先前我決意拚了這條老命,殺得仇人一個是一個,以報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撫孤事大,報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避這場大難?連我這等偏僻之極的處所,他們也都找上來了,哪裡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頓了一頓,又道:「謝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這幾年的日子,想來也甚慘。唉,這位大俠對恩公恩嫂如此高義,我但盼能見他一面,死亦甘心。」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島受苦,極是難過,心念一動,衝口說道:「朱伯伯,咱們一起到冰火島去,好不好?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見所受,不是兇殺流血,便是擔驚受怕。」朱長齡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是不是?」張無忌躊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況去冰火島途中海程艱險,未必能至,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險,大海無情,只要稍有不測,那便葬身於洪波巨濤之中。朱長齡握住他雙手,瞧着他臉,說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務請坦誠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話聲誠懇已極。張無忌此時心中,確是苦厭江湖上人心的險惡,極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見義父一面,如能死於義父懷抱之中,那麼一生更無他求。在朱長齡面前,他也無法作偽隱瞞自己心事,於是緩緩點了點頭。朱長齡不再多言,攜着張無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賊,確然無疑。」姚清泉點了點頭,手執匕首,走進密室。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已然了帳。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關上了鐵門,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順手便在靴底拂拭。朱長齡道:「這賊子來此臥底,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泄露,此地不可再居。」當下領着各人,從石洞中出來,行了二十餘里,轉<
倚天屠龍記
倚天屠龍記
《倚天屠龍記》以朱元璋揭竿而起建立明朝天下為背景,以張無忌的成長為線索,敘寫江湖上的各種恩怨情仇,它把中國歷史上元朝的興衰和江湖道義、恩仇平行交叉起來。 表達了作者既反對異族侵略,也反對本民族暴政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