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死去的人因歲月流逝而日漸疏遠了啊,城着的人卻會因離別愈久而更感親切。走出城門,來到郊外,放眼望去啊,卻只見遍地荒丘野墳。古墓被犁成了耕地啊,墓地中的松柏也被摧毀而成為柴薪。白楊樹在秋風吹拂新發出悲悽的聲響啊,那蕭蕭悲悽的聲響使人愁煞。身逢亂世,羈旅天涯我想返回故鄉啊,但心想回家卻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子!
注釋去者:與新句「來者」,指客觀現象中的一切事物。疏:疏遠。來:一作「生」。「生者」,猶言新生的事物,與「來」同意。日以親:猶言一天比一天迫近。親,親近。以,古「以」「已」通用,意同。郭門:城外曰郭,「郭門」就是外城的城門。但:僅,只。犁:一種農具。這裡作動詞用,就是耕的意思。這句是說,古墓已平,被人犁成田地。摧:折斷。這句是說,墓上的柏樹,被人斫斷,當做柴燒。白楊:是種在丘墓間的樹木。還:通「環」,環繞的意思。故里閭:猶言故居。里,古代五家為鄰居,二十五家為里,後來泛指居所,凡是人戶聚居的地方通稱作「里」。閭,本義為里巷的大門。因:由也。▲
郭茂倩編 崇賢書院釋譯.樂府詩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306-307
這是《古詩十九首》的第十四首。從題材範圍、藝術境界以至語言風格看來,有些近似第十三首《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是出於遊子所作。由於路出城郊,看到墟墓,有感於世路艱難、人生如寄,在死生大限的問題上,憤激地抒發了世亂懷歸而不可得的愴痛之感。
《古詩十九首》雖說不是出於一個作者之手,但這些詩篇卻都植根於東漢末年大動亂的歷史土壤,而具有共同的憂患意識。因為人生理想的幻滅而跌入頹廢感傷的深谷的作者們,為了排遣苦悶,需要諷刺和抨擊黑暗,這一個慘霧迷漫的外宇宙;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需要對自己的內宇宙進行反思:既然人生如寄,那麼人生的價值觀該是如何?既然是榮枯變幻、世態無常、危機重重、禍福旦夕,那麼人生的最後歸宿又將是如何?
雖說《十九首》作者未必是富于思辨的哲學家,然而極盡人間的憂患,促使他們耽於沉思,而道家的遼闊想象空間和先秦以來「名理」觀念的長期孕育,多方引導他們考慮生死存亡問題,終於把對人生奧區的探索和對世路艱難的悲歌二者相拌和。這是《去者日以疏》一詩的思想特點,也是當時中下層知識分子精神狀態的寫照。
當然,同是探索,同是悲歌,手法也還有不同。由於《十九首》作者的每一篇作品的思維定勢不同,因而表現這一種自我反思的核心觀念的建構也各有不同:有的是着意含情,有綿邈取勝;有的是一氣貫注,而不以曲折見長;有的運用一層深似一層的布局而環環套緊;有的是發為揮灑的筆勢,歷落顛倒,表面看來,好像各自游離,而卻又分明是在深層次中蘊藏着內在脈絡。而《去者日以疏》這一首,就思維定勢說來,則更有其異守崛起之勢。請看,開頭的「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起筆之人生高度概括,就已經籠罩全詩,和另外十八首迥然不同。另外十八首,大都是用比興手法,由自然景物形象之表層的揭示,逐步轉為景物的社會內涵的縱深掘發。這種審美心態與其藝術處理,蔚為中國詩歌的優秀傳統,因而古人說,詩有了「興」,則「詩這神理全具」(李重華《貞一齋詩話》)。確有至理。但話又說回來了,詩的得力之處並不能局限於比興。哪怕開門見山,只要處理得好,也未嘗不可成為佳作。開門見山,可以用敘事手法,如「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由「涉長道」而轉入四顧茫茫,展開人生如寄的悵觸;也還可以用足以籠罩全文、富於形象的哲理性警句作為序幕,那就是接下來要談的《去者日以疏》的開頭兩句了。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互為錯綜的這兩句,既是由因而果,也是相輔相成。天地,猶如萬物的逆旅;人生,猶如百代的過客,本來就短促萬分,更何況又是處於那一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里行》)的災難重重的時代。死去的人歲月長了,印象不免由模糊而轉為空虛、幻滅。新生下來的一輩,原來自己不熟悉他們,可經過一次次接觸,就會印象加深。去的去了,來的來了。今日之「去」,曾有過往昔之「來」;而今日之「來」,當然也會有來日之「去」。這不僅和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所說的「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相似,此外也更說明一點:東漢末年以至魏晉文人,他們的心理空間的確寬廣。他們喜愛對人生進行探索,對命運進行思考。按照這首詩的時間的邏輯順序看來,作者應該是先寫走出郭門,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愴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痛、人天廖廓之想,然後再推開一筆,發揮世事代謝、歲月無常的哲理。可是作者偏不這樣寫,而是猛揮其雷霆萬鈞之筆,乍一開頭,就寫下了這樣蒼蒼莽莽、跨越古今、隱含着人世間無限悲歡離合之情的兩句。從技巧上說是以虛帶實,以虛涵實;從作者的思維定勢說,則是在詩篇開頭,已經憑宏觀縱目,指向了人事代謝的流動性,從而針對這一「來」一「去」進行洞察性的觀照和內窺性的反思。
足見開頭意象的如此崛起,決非偶然。說明作者在目累累邱墳時被激直的對人生的悟發有其焦灼性。作者確是為眼前圖景百觸目驚心。也正因為這種悟發和焦灼來自眼前的嚴峻生活圖景以及由此而聯到的、長期埋葬在詩人記憶倉庫中的決象,所以這開頭的涵蓋性就異常廣闊,氣勢異常充沛,思維觸角軒翥不群。這正是唐代詩僧皎然說的:「詩人之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詩式》)作者出了郭門以後,其所見所想,幾乎無一而不與一「去」一「來」、一生一死有關。埋葬死人的「古墓」是人生的最後歸宿了,然而死人也還是難保。他們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邊的松柏也被摧毀而化為禾薪。人生,連同他們的墳墓,與時日而俱逝,而新的田野,卻又隨歲月而俱增。面對着這樣的淒涼現象,面對着那一個「時」,卻又偏偏是「世積亂離」(《文心雕龍·明詩》)、大地兵戈、生民塗炭之時,詩人對眼前一「去」一「來」的魚龍變幻,不由引起更深的體會,而愁慘也就愈甚了。既然「來者」的大難一步逼近一步,他不能不為古今代謝而沉思;既然看到和聽到白揚為勁風所吹,他不能不深感白揚之「悲」從而自傷身世。歷來形容悲風,都是突出其「蕭蕭」聲。為此,詩人不由沉浸到一種悲劇美的審美心態積澱之中而深有感發,終於百感蒼茫地發出驚呼:白揚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墓前墓後的東西很多,而只歸結到「白揚」;但寫白揚,也只是突出了「蕭蕭」。荊軻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句。借用到這裡來,卻既成為悲風之聲,又成為象徵「地下陳死人」的像白揚樹的哭泣之聲。死人離開世界,是「親者日以疏」了,然而他們的悲吟分明在耳,這就是「來者日以親」。一「疏」一「親」,表現在古墓代謝這一典型景象對比之中,更集中的化作為白揚的蕭蕭聲。這結果,給予詩人的感召如何,這就不用說了。清人朱筠有云:「說至此,已可擱筆」;但他卻又緊接着說:「末二句一掉,生出無限曲折來。」(《古詩十九首》)確有至理。
所謂末二句,是這樣的平平淡淡,但它卻飽含着無限酸辛:思歸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表現看來,這兩句好像游離開前文,確乎是朱筠說的「一掉」;介這一個大大的轉折,卻顯示了詩歌的跳躍性,並非游離之筆,它和上文有着深刻的內在聯繫。既然人生如寄,代謝不居,一「去」一「來」中歲月消逝得如此迅速,那麼長期作客的遊子,則不能不為之觸目驚心。唯一的希望只有是及早返回故鄉,以期享受亂離中的骨肉團圓之樂。這時,老人該尚未因盡死而疏,而過去未曾見過的新生後輩,又復得以親近,這將是無比美好的。不過,引人愴痛的是欲歸不得,故障重重。這些故障儘管沒有細說,而只是一筆帶過,化為飽含着無限酸辛的二字:「無因」!但,這位凝神地諦視着滿眼丘墳,冥索人生的反思自我的詩人,他的前途茫茫是可以想見的。
他只有讓幻想委於空虛,把歸心拋卻在縹緲難憑的宇宙大荒之中。而與此同時,他也只有讓長期生活無限延續下去,讓還鄉夢日日向枕邊縈繞,讓客中新歲月,一天天向自己逼來。
在古今代謝這一個莽莽蒼蒼和流動不居的世界中,詩人的遭際是渺小的,然而詩人的心理時空卻又非常遼闊。他把長期的遊子生涯放在一「去」一「來」的時間順流中,把異鄉的「郭門」和故鄉的「里閭」放在兩個空間的對流中;而更重要的,則是宇宙的代謝引起他主觀和悟解,而詩人的焦灼又加深了景物的愁慘氣氛中,聳立着一位耽於沉思的、淨化了和升華了的悲劇性格的佚名詩人。就這一點說,又可以看做心靈與現實的交流。
順流,對流,交注,一切都表明這首古詩作者,他有着炯炯雙眸。他不止是「直視」丘墳,他面向的是茫茫宇宙中的奧區。他懷着憤激和焦灼的心情,進行觀照和冥索。▲
《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154-156頁
此詩是《古詩十九首》之一。今人綜合考察《古詩十九首》一般認為十九首詩所產生的年代應當在漢末獻帝建安之前的幾十年間。《古詩十九首》雖說不是出於一個作者之手,但這些詩篇卻都植根於東漢末年大動亂的歷史土壤,而具有共同的憂患意識。
吳小如 等.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154-156
徐中玉 金啟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一).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237
寒雞號荒林,山壁月倒掛。
披衣起視夜,攬轡念行邁。
我來夏雲初,素節今已屆。
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
微風動涼襟,曉氣清余睡。
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
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
篇章富縱橫,聲價相磨蓋。
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
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沛。
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
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
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
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
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
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
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
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
雲煙一翱翔,羽翮一摧鎩。
安得相從游,終日鳴噦噦。
問胡苦思之,對酒把新蟹。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未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程高通行本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死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抷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有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甲戌本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簾中女兒惜春莫,愁緒滿懷無處訴。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柳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香鋤淚暗灑,灑上花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落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冷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周汝昌校本。
甘泉祠殿漢離宮。五雲中。渺難窮。永漏通宵,壺矢轉金銅。曾從鈞天知帝所,孤鶴老,寄遼東。強扶衰病步龍鍾。雪花濛。打窗風。一點青燈,惆悵伴南宮。惟有史君同此恨,丹鳳□,水雲重。
菊小未堪摘,荒池悴芙蕖。
窮秋不慰眼,幽獨將焉如。
殷勤蕊宮子,種桂庭之除。
乘閒弄餘花,散落荒山隅。
從茲雲月裔,漂泊生江湖。
娟娟耐凍枝,便與群芳殊。
琉璃剪芳葆,蛾黃拂仙裾。
唾袖花點碧,漱金粟生膚。
好風一披拂,九里香縈紆。
蘭蕙不敢友,荃蓀正僮奴。
妄意此尤物,化工異吹噓。
不然九天香,安得獨付渠。
托物寄深縕,古今一三閭。
收攬名草木,自比君子徒。
惟茲不掛口,無乃聖不居。
抑夫古簡編,斷缺秦火餘。
君看齊魯臣,史筆逸其書。
惜哉不可曉,臨風為嗟吁。
尤憐元祐前,不及附歐蘇。
末路益可惜,例進宣和初。
仙根豈易致,百死不一蘇。
昔游汴離宮,識此傾城姝。
摩挲三品石,尚想狎客娛。
卻後十五年,微霜半粘須。
一枝再經眼,相對憐羈孤。
不知苦何事,玉骨乃爾癯。
故人憐我老,尺書遠招呼。
要趁秋香濃,共此碧玉壺。
遙知嬋娟客,與我笑一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