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絕而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
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
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
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時。
指嶓冢之西隈兮,與曛黃以為期。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扁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
竊快在中心兮,揚厥馮而不竢。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郁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
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譯文我苦苦的思念君王,揩乾眼淚久久的佇立凝望。媒介之人斷絕,道路修阻難行,不能束贈欲訴之言,致此拳拳之意。我至誠一片而蒙冤,我進退兩難而不前。我願日日舒此衷情,可是情志沉鬱,難以表達心跡。我願讓浮雲代為寄語,向君王致意,雷神豐隆卻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又想依託北歸的鴻雁代為傳書致辭,但它又迅疾高飛而難以相遇。高辛氏有盛大的善德,遇上玄鳥前來致贈厚禮。我曾想變節而隨從流俗,又自愧將初衷與本志改易。歷年以來,我遭遇無數憂患,憤懣不平之心從未消減。寧可隱忍憂閔,直至終老,又怎能將高尚的志節改變?心知前方的道路不會順利無阻,我卻不改這種堅守志節的態度。即使車已傾覆,馬也顛仆,我仍想走這異於世俗的道路。勒控騏驥,更換新的駕乘,讓造父為我執轡,駕車前行。遷延逡巡,緩緩而進,不要策馬疾馳,姑且藉此時日逍遙寄情。指着皤冢山的西隅,直到日落黃昏之時,車馬才能暫停。一年重又開端,新春剛剛來到,陽光燦爛,春日遲遲,光景美好。我要縱情地愉樂歡欣,沿着長江,夏水漫遊,消除憂傷煩惱。在廣大的草木叢生之地採集香草白芷,到長長的沙洲拔取紫蘇香草。痛惜自己未及見到古代的聖君賢人,我能與誰同將這芳草欣賞愛好?感嘆君王卻采那篇竹和惡菜,用來製作左右佩帶。佩環繽紛糾結,受到君王喜愛,芳草枯萎至死,卻被棄置不採。我低佪夷猶,週遊其地以消憂解愁,看那奸佞小人的醜態,我願自尋內心的快樂,將那憤懣之情毫不遲疑的拋開。芳香與垢膩糅雜交混,但芬芳之花卻從中綻發而不失其純。香氣鬱郁充盛,蒸發播散到遠方,馨香充盈於內而向外散放,濃郁襲人。忠直的情志,淳美的本質,誠然能夠保持,雖則身處重蔽之地,美譽仍能昭彰遠聞。想讓薜荔作為媒人,卻怕舉足緣木的苦辛,想托芙蓉作為媒人,又怕褰裳涉水而濕足沾襟。緣木登高,會使我心中不悅,褰裳下水,我又執意不肯。本來我的形質對此很不習慣,於是始終猶豫徘徊而遲疑不進。為了多方完成先前的興國圖強之謀,我一直沒有改變這忠貞高潔的態度。命運使我久處幽僻之地,已經疲憊勞傷,但還想有所作為,趁着尚未黃昏日暮。我孤獨無依地漂泊南行,對彭咸以死諫君的遺則,感念景幕。
注釋美人:這是一種托喻,指楚懷王。一說指楚頃襄王。兮(xī):助詞,相當於現代的「啊」或「呀」。擥(lǎn)涕:揩乾涕淚。擥,同「攬」,收。竚(zhù)眙(chì):久立呆望。竚,同「佇」,長久站立。眙,瞪眼直視。媒:使雙方發生關係的人或事物。絕:斷絕。結:緘。詒(yí):通「貽」,贈予。結而詒:封寄。言不可結而詒:意謂無法結言以相贈。蹇(jiǎn)蹇:同「謇(jiǎn)謇」,忠貞之言。一說忠言直諫。陷滯:義同鬱結。一說陷沒沉積。發:抒發。一說發軔。不發:不能發車前進。申:重複,一再表明。申旦:猶言申明。一說天天。舒:舒展、訴說。中情:內心的感情。沈(chén)菀(yùn):沉悶而鬱結。沈,同「沉」。菀,同「蘊」,鬱結,積滯。達:通達。寄言:猶寄語,帶信,傳話。豐隆:雨神。一說雲神。將:拿起。一說幫助。不將:不肯送來。因:憑藉。歸鳥:指鴻雁。致辭:指用文字或語言向人表達思想感情。羌(qiāng):句首語氣詞。迅高:指鳥飛高且快。一說鳥飛得又快又高。迅:一作「宿」,指鳥巢。宿高:宿高枝。當:值。一說遇。高辛:即帝嚳(kù)。帝嚳初受封於辛,後即帝位,號高辛氏。靈盛(shèng):猶言神靈。盛,一作「晟(shèng)」。玄鳥:即鳳凰。一說燕子。致:贈。詒:通「貽」,指聘禮。一說贈送,此作名詞用,指送的蛋。另一種說法同「紿(dài)」,欺也。玄鳥致詒:指帝嚳娶簡狄的故事。這裡是以求女喻思君。變節:喪失氣節。媿(kuì):同「愧」。易初:改變本心,改變初衷。屈志:委屈意志。年:指時間。歷年:猶言經歷了很長的時間。離愍(mǐn):謂遭遇禍患。離,遭受。馮(píng)心:憤懣的心情。馮,同「憑」。未化:未消失。寧(nìng):寧肯。隱閔(mǐn):隱忍着憂憫。隱,隱忍。閔,通「憫」,痛苦。壽考:猶言老死。一說年壽很高。此句意謂寧可隱忍憂憫以至老死。為:句末語氣助詞。轍:車輪所輾的轍印,此處指道路。遂:猶言順利。度:原則,法度,規範。車覆馬顛:喻指戰爭的失敗。蹇:猶羌、乃,句首發語詞。異路:另外的一條道路。勒:扣勒住。騏(qí)驥(jì):駿馬,良馬。更駕:重新駕起車子。造父:周穆王時人,以善於駕車聞名。操:抓着馬的轡(pèi)頭。遷:猶言前進。逡(qūn)次:義同逡巡,指緩行。勿驅:不要快跑。假(jiǎ)日:猶言費些日子。須時:等待時機。嶓(bō)冢:山名,在秦西,又名兌山,是秦國最初的封地。隈(wēi):山邊。與:數也。曛(xūn)黃:即黃昏。曛,落日的餘光,一作「纁(xūn)」。開:開始。發:發端。悠悠:舒緩、悠長的樣子。盪志:放懷,散蕩心情。江:長江。夏:夏水,也就是漢水從石首到漢陽一段的別名。遵江夏:是說沿着這兩條水東行。擥:同「攬」,採摘。薄:草木交錯。芳茝(chǎi):香芷,一種香草。搴(qiān):拔取。宿莽:冬生不死的草。攬芳茝、搴宿莽:是說準備為國家自效其才能。惜:是痛惜自己身不逢時的意思。不及古人:意謂不及見故人。玩此芳草:猶言賞此芳草。解:採摘。扁(biān):扁蓄,亦名扁竹,短莖白花的野生植物。扁薄:指成叢的扁蓄。雜菜:惡菜。備:備置,備辦的意思。交佩:左右佩帶。繽紛:指惡草很多。繚轉:言其互相纏繞。萎絕:指芳草的枯萎絕滅。離異:言其不為人所佩用。儃(chán)佪(huái):猶低回。一說徘徊。南人:就是「南夷」,指楚國的統治集團。變態:一種出乎情理以外的不正常態度。竊快:指隱藏而不敢公開的歡快。竊,私也。揚:捐棄。厥馮(píng):憤懣之心。馮,同「憑」。竢(sì):同「俟」,等待。澤:污穢。其:語氣助詞。芳華:芬芳的花朵。鬱郁:指香氣濃郁。蒸:蒸騰,散發。承:奉也。滿內:內里充實。外揚:向外發散。情:指表現出來的心情。質:指蘊藏在裡面的本質。情質可保:意謂沒有喪失原來的清白。居蔽:很偏僻的地方。一說被逐在野。聞:聲聞,即聲名。章:同「彰」,明。薜(bì)荔(lì):莖蔓植物。理:使者。憚(dàn):害怕,這裡可解作不願意。舉趾:提起腳步。緣:循也。緣木:爬樹。因:憑藉。芙蓉:荷花。褰(qiān)裳:提起衣服。褰,撩起,揭起。濡(rú):沾濕。登高:意指委屈自己、遷就別人。一說喻攀附權貴。說(yuè):同「悅」,歡喜。入下:同流合污,喻降格變節。朕(zhèn):我。形:指形於外的一個人的作風。一說身形。不服:不習慣的意思。然:乃,就,便。容與:徘徊不前的樣子。狐疑:猶豫。廣遂:猶言多方以求實現。前畫:指前面所說任用賢才,發憤圖強的策劃。一說往日理想。處幽:指遷謫遠行,與前「居蔽」相應。一說居住幽僻之地。罷(pí):同「疲」,疲倦,完、盡的意思。及:趁着,趕上。白日未暮:象徵國事尚有可為,與前「白日出之悠悠」相應。煢(qióng)煢:孤單的樣子。故:舊跡,故事。思彭咸之故:指彭咸諫君不聽而自殺的故事。王逸《楚辭章句》:「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 ▲
王承略、李笑岩譯註.楚辭.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115-119
黃壽祺、梅桐生譯註.楚辭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104-107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36-840
此詩表述的心愿為思國、思鄉和美政理想一定要實現,希望君主不重蹈歷史覆轍,努力振興楚國。其最大的特點即是「依詩取興,引類譬喻」,如同《離騷》一樣,詩中處處都體現出「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的鮮明特色。
首先,詩題「思美人」即是「靈脩美人以媲於君」的體現;香草美人皆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化象徵者,「美人」在詩中並非指一般意義上的美女,而是指楚國君主(至於是哪位君主——懷王抑或頃襄王,歷來有爭議)。屈原撰寫此詩的目的,就是試圖以思女形式,寄託自己對君主的希冀和思念,以求得到君主的信賴而實現理想目標。
詩一開篇即陳述了詩人思女的行為——「攬涕」「佇眙」,感情真摯而又熾烈。然而由於客觀條件的拘牽——無良媒,致使他「志沉菀而莫達」,一再申言也無濟於事。不過,詩人並不因此而完全喪失信心,他仍竭盡全力地努力追求:「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直至詩篇之末,詩人明知自己已實在無能為力了,卻仍不改「度」——努力的行為不得已作罷,而節操卻始終不易。
詩篇在寫美人的同時,也寫到了香花美草,它們均一一「以配忠貞」:沿江夏行進時,詩人「擥芳茝」「搴宿莽」「解扁薄與雜菜」,這裡的「芳茝」「宿莽」「扁薄」「雜菜」,均非實指植物,而是用以喻指才能,詩人一路採摘、佩飾它們,乃是為自己為國效力時作準備。
遺憾的是美人——君主並不賞識,致使詩人只得發出「吾誰與玩此芳草」的慨嘆。這還不夠,詩人更以芳草自譬,說芳草與污穢雜糅,作為芳草,終能卓然自現,而決不會為污穢所沒;又將芳草比作媒人,「令薜荔以為理」「因芙蓉而為媒」,欲通過這些媒人而向美人求愛,但又缺乏勇氣。美人、鮮花、香草,在詩篇中都一一成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化象徵者,它們在表現詩人本身的氣質形象及體現詩篇的主旨方面起了極好的烘托作用。
詩人在求美人未成後,思緒難以自抑,情感受到挫傷,此時,處於現實困境的人物突然想到了神話人物、歷史人物——「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這些神話人物與歷史人物的闖入,大大豐富了詩章的藝術內涵,顯示了詩人超常的藝術想像力;正由於此,此詩才更顯出想像奇特、神思飛揚的特點,表現出與《九章》其他詩篇有所不同的風格與色彩。
此詩寫追慕先賢,感慨時世,勸諫君王,希望君王不重蹈歷史覆轍,努力振興楚國,表達了作者堅守節操、不變節從俗的決心。其基本立場和出發點是思君、愛君,而思君、愛君之中又帶有怨君、待君之意。全詩以香草美人為主要意象,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局限,大膽地將地上與天國、人間與仙境、歷史與現實等有機地融合一體,讓現實人物、歷史人物、神話人物交織一起,想像奇特,神思飛揚,堪稱一篇浪漫主義文學佳作。▲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36-840
此詩當為屈原於江南放逐途中所作,其創作時間尚無定論,主要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創作於楚懷王時期屈原被流放於漢北之時。另一種說法則認為此詩當作於楚頃襄王時期屈原被放逐於江南之時。
王承略、李笑岩譯註.楚辭.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115-119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36-840
曹大中.《惜誦》《抽思》《思美人》作於懷王時代考辨[J]. 中國文學研究,1987,04.
鄭麗玲.考證《思美人》作於頃襄王時期[J]. 青春歲月,2012,10.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
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
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以自貺。
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
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愍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
糺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弊光兮,隨飄風之所仍。
存彷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歲曶曶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
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
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
愁鬱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
凌大波而流風兮,託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
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
馮崑崙以澂霧兮,隱渂山以清江。
憚涌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
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
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後兮,伴張馳之信期。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
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
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
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
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
俾山川以備御兮,命咎繇使聽直。
謁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
忘儇媚與背眾兮,情與貌其不變。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
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
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
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勿忘身之賤貧。
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
忠何罪組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
行不群以巔越兮,又兆眾之所咍。
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鬱邑而不達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願陳志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
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
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
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
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懲於羹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
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
設張辟以娛兮,願側身而無所。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
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不紆軫。
檮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
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
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矯茲媚以私處兮,願曾思而遠身。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之焉極。
楫齊楊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凌陽侯之泛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障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裊裊一作:渺渺)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苹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洛陽少年真可喜,長沙上書思治安。致君堯舜固盛事,不問宰相皆材官。
霸陵思治讓復再,德薄何能四三代。此時一官次鄧通,憔悴日值甘泉宮。
無端鴞鳳引作侶,坐使譖謫來南中。君不見,南中還留屈原宅,千古萬古傷卑濕。
斜陽何必鵩鳥飛,弔古寧同楚囚泣。孝文重道不重儒,孝武重儒誰上書?
可憐牧豕亦作相,殿上挾策羞吾徒。如公季命關世數,經術寧同太常錯。
捲圖不忍見橫流,中有沉湘一篇賦。
好水好山吾已瀆,況值秋風橘林綠。南來十日謀北轅,不語岑岑怨林木。
使人行處何所為,廩人繼粟庖人肉。蓬窗闃寂卻成愁,恰似蘇子居無竹。
其間文史豈不翻,無味紛紛成故牘。家山回首頻入夢,欲去未能慚薄祿。
德州城下斜月昏,萬里河來失平陸。舟中夜靜聞吳音,驚問誰歟曰南牧。
心期乃是夙所親,倒屣過從忘僕僕。聯舟會晤迭主賓,百里風帆岸相逐。
自移畫省大江西,愷悌民間歌旱麓。公餘亦不廢吟哦,歷歷詩書載其腹。
高詞往往逼古人,叉手而成如構宿。往年贈我石蘭篇,每向荊溪望林屋。
謂言他日片帆過,便風徑訪愚公谷。世情多厭屈原醒,宦路尤欺魏其禿。
多君佳句屢見投,過望平生非所卜。天津橋下水留人,去住人生有遲速。
回思聯艦那可再,食野呦呦怨鳴鹿。夕陽沽水丁字流,白草茫茫人去獨。
將進酒,乘杜康。
大白硨磲為罌錦,作冪燕京字琥珀。
朱緡三千酒一石,君呼六博我當擲。
盤中好采顏如花,鴛鴦分翅真可夸。
壺邊小姬拔漢幟,壯士失色徒喧譁。
拉君髯,勸君酒,人間得失那復有。
男兒運命未亨嘉,張良空槌博浪沙。
秦皇按劍搜草澤,豎子來為下邳客。
一朝崛起佐沛公,身騎蒼龍被赤舄。
滅秦蹙項在掌間,始知橋邊老人是黃石。
狂風吹沙漲黑天,天山雪片落酒筵。
錦屏繡幕不覺暖,齊謳趙舞繞膝前。
人生遇酒且快飲,當場為樂須少年,何用窘束坐自煎。
陽春豈發斷蓬草,白日不照黃壚泉。
君不見劉伶好酒無日醒,幕天席地身冥冥。
其妻勸止之,舉觴向天白,婦人之言不足聽。
又不見漢朝公孫稱巨公,脫粟不舂為固窮。
規行矩步自衒世,不若為虱處褌中。
丈夫所貴豈窮苦,千載倜儻流英風。
人言徐卿是痴兒,袖中吳鈎何用為。
長安市上歌擊築,坐客知誰高漸離。
我醉且倒黃金罍,世人笑我驩糟而揚醨。
吁嗟!屈原何清,漁父何卑。
魯連乃蹈東海死,梅福脫帽青門枝。
明朝走馬報仇去,襄子橋邊人豈知。
峻拔天垂秀,盤迴地拱靈。神峰騰北道,法界控南屏。
龍雨周三笠,鵬風合四溟。樓台出霄漢,鐘鼓隱雷霆。
咒食猿窺洞,聞經鶴避汀。迷途登覺路,佳客借閒庭。
風帽秋曾落,雲車晚再停。黑頭全變白,紅樹幾還青。
蹤跡迷鴻雪,光陰換鳥星。誰知陶令醉,總是屈原醒。
舊事驚還問,新詞厭復聽。憑吹劍頭吷,題向冷泉亭。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