撻彼殷武,奮伐荊楚。
深入其阻,裒荊之旅。
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曰商是常。
天命多辟,設都於禹之績。
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解。
天命降監,下民有嚴。
不僭不濫,不敢怠遑。
命於下國,封建厥福。
商邑翼翼,四方之極。
赫赫厥聲,濯濯厥靈。
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
陟彼景山,松伯丸丸。
是斷是遷,方斫是虔。
松桷有梴,旅楹有閒,寢成孔安。
譯文殷王武丁神勇英武,是他興師討伐荊楚。王師深入敵方險阻,眾多楚兵全被俘虜。掃蕩荊楚統治領土,成湯子孫功業建樹。你這偏僻之地荊楚,長久居住中國南方。從前成湯建立殷商,那些遠方民族氐羌,沒人膽敢不來獻享,沒人膽敢不來朝王。殷王實為天下之長。上天命令諸侯注意,建都大禹治水之地。每年按時來朝來祭,不受責備不受鄙夷,好好去把農業管理。上天命令殷王監視,下方人民恭謹從事。賞不越級罰不濫施,人人不敢怠慢度日。君王命令下達諸侯,四方封國有福享受。殷商都城富麗堂皇,它是天下四方榜樣。武丁有着赫赫聲名,他的威靈光輝鮮明。既享長壽又得康寧,是他保佑我們後人。登上那座景山山巔,松樹柏樹挺拔參天。把它砍斷把它遠搬,削枝刨皮加工完善。長長松木製成方椽,楹柱排列粗壯溜圓。寢廟落成神靈安恬。
注釋撻(tà):勇武貌。殷武:即殷高宗武丁,殷朝的一位中興之主,曾任用賢人傅說(yuè)為相,並不斷對西北的貢方、土方、鬼方、羌、周族等用兵,在位五十九年。荊楚:即荊州之楚國。《史記·楚世家》:「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其長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後也。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早)卒。其子曰熊麗。熊麗生熊狂,熊狂生熊繹。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罙(shēn):同「深」。古深字本作「突」,隸變作「罙」。裒(póu):「捊」之別體,通「俘」,俘獲。湯孫:指商湯的後代武丁。緒:功業。女(rǔ):同「汝」,你。鄉(xiàng):通「向」。自彼氐羌:自,猶「雖」;氐、羌,散居在今西北狹西、甘肅、青海一帶的邊遠民族。常:長。「常」是「尚聲」字,與「長」字古音同部,故可釋為「長」。多辟(bì):眾多諸侯國君。績:通「跡」。來辟:猶言「來王」、「來朝」。禍適:讀同「過謫」,義為譴責。解(xiè):同「懈」。嚴(yǎn):同「儼」,敬謹。不僭(jiàn)不濫:毛傳:「賞不僭、刑不濫也。」封:毛傳:「大也。」商邑:指商朝的國都西亳。《史記·殷本紀》正義:「湯自南亳遷西亳,仲丁遷隞,河亶甲居相,祖乙居耿,盤庚渡河,南居西亳,是五遷也。」殷高宗武丁是盤庚之後的中興之主,其時建都西亳,在今河南偃師。翼翼:都城盛大貌。極:準則。濯(zhuó)濯:形容威靈光輝鮮明。後生:猶言後代子孫。景山:陳奐《詩毛氏傳疏》:「考今河南偃師縣有緱氏城,縣南二十里有景山,即此詩之景山也。」丸丸:形容松柏條直挺拔。方:是,乃。斲(zhuó):同「斫」,砍。虔: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為「削」。此指用刀削木。桷(jué):方形的椽子。梃(chān):木長貌。旅:當依毛傳釋為「陳列」。有閒:閒閒,大貌。寢:此指為殷高宗所建的寢廟。古時的寢廟分兩部分,後面停放牌位和先人遺物的地方叫「寢」,前面祭祀的地方叫「廟」。孔:很。▲
王秀梅 譯註.詩經(下):雅頌.北京:中華書局,2015:825-829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729-732
《商頌·殷武》這首詩的主旨,是通過高宗寢廟落成舉行的祭典,極力頌揚殷高宗繼承成湯的事業所建樹的中興業績。
全詩共六章,一、四、五章每章六句,二、六章每章七句,三章五句。前五章寫殷高宗武丁中興之事,最後一章寫高宗寢廟落成的情景。
這首詩歌在藝術表現上的突出特色,是各章都有它描寫的側重點。第一章言武丁伐楚之功。「撻彼殷武,奮伐荊楚」二句,表現了武丁對楚用兵的勇猛神速。「罙(深)入其阻,裒荊之旅」,寫出武丁的軍隊是在突破險阻中取得節節勝利。「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特別點明武丁之所以能征服荊楚之地,那是因為他是成湯的後世子孫,理應有所作為。第二章寫武丁對荊楚的訓誡。「維女(汝)荊楚,居國南鄉(向)」二句,從荊楚所處的地理位置,指出它理應俯首聽命。「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這是以成湯征服氐、羌的先例來告誡荊楚歸服,可謂是「剛柔並舉」。第三章只有五句,可能有脫文,是寫四方諸侯來朝。說殷武丁秉承「天命」統治諸侯,因之諸侯入國朝見天子、在封地勤治農事,都是他們應盡的職守。第四章,進一步申述武丁是受「天命」的中興之主,人民百姓只能安分守己,按商朝的政令行動。第五章,寫商朝的國都西亳地處中心地帶的盛況,這裡曾是中興之主殷武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地方,故特別用「商邑翼翼,四方之極」兩句詩來渲染它,而武丁在位長達五十九年,說他「赫赫厥聲,濯濯厥靈」,並不過分。末章描寫修建高宗寢廟的情景,用「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兩句詩作比興,不但形象生動,而且有象徵意義,象徵殷武丁的中興業績垂之不朽。
這首詩在用韻上也有其特色。第一章句句用韻,「武」「楚」「阻」「旅」「所」「緒」同葉魚部韻;第二章除「維女荊楚」一句不用韻,其餘句句用韻,「鄉」「湯」「羌」「享」「王」「常」同葉陽部韻;第三章句句用韻,「辟」「績」「辟」「適(謫)」「解(懈)」是錫支通韻;第四章句句用韻,前後換韻,「監」「嚴」「濫」「遑」是談陽合韻,「國」「福」葉職部韻;第五章句句用韻,前後換韻,「翼」「極」葉職部韻,「聲」「靈」「寧」「生」葉耕部韻;最後一章句句用韻,「山」「丸」「遷」「虔」「梃」「閒」「安」葉元部韻。由於末章用元韻一韻到底,頗能渲染出宗廟落成的喜慶氣氛。▲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729-732
《商頌·殷武》,《毛詩序》所作題解為「祀高宗也」,謂其為商人祭祀歌頌殷高宗武丁之詩。但魏源本三家詩之說,云:「春秋僖四年,公會齊侯、宋公伐楚,此詩與《魯頌》『荊舒是懲』,皆侈召陵攘楚之伐,同時同事同詞,故宋襄公作頌以美其父(桓公)。」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729-732
竹港晨露白,石門秋氣寒。湍流落澗壑,細路深茅菅。
江平白石出,竟日沿清灣。四顧不見人,山鳥時閒關。
蒼崖入地底,煙靄青漫漫。力盡不能過,卻坐空長嘆。
青天白雲間,可望不可攀。虛名竟何得,行路乃爾難。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
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
」未至彭城,疽發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
不去,羽必殺增。
獨恨其不早爾。
」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曰:「否。
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
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如彼雨雪,先集為霰。
』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
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之叛之也,以弒義帝。
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
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
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
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
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
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
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
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
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
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
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七十,合則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
亦人傑也哉! 。
余幼時即嗜學。
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
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
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
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 。
又患無碩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
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
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
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
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
同捨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蓋余之勤且艱若此。
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余者乎?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
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
余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余,撰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
與之論辨,言和而色夷。
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
其將歸見其親也,余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
謂余勉鄉人以學者,余之志也;詆我夸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予者哉?。
一日射雉六十三,命中要是人所難。
一日射虎三十六,驍勇無前誰不伏。
沙平草軟雪泥乾,手拓弓弦腰兩鏃。
祥麟選馬捷若龍,翻身已墮雙飛鵠。
拜賀將軍箭有神,摩旗拍鼓轟相逐。
錦褾大袖掛虛堂,勇夫視之心發狂。
不如緩帶氈車上,舉酒割鮮殊不忙。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雲,欲相師。
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
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
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
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
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
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
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
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
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
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
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
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
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
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
數百年來,人不復行。
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
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
」應之者咸憮然。
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
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
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
今書來言者皆大過。
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
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
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
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
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
宗元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