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是一首餞別抒懷詩。在詩中,詩人感懷萬端,既滿懷豪情逸興,又時時掩抑不住鬱悶與不平,感情回復跌宕,一波三折,表達了自己遺世高蹈的豪邁情懷。
此詩發端既不寫樓,更不敘別,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鬱結。「昨日之日」與「今日之日」,是指許許多多個棄我而去的「昨日」和接踵而至的「今日」。也就是說,每一天都深感日月不居,時光難駐,心煩意亂,憂憤鬱悒。這裡既蘊含了「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精神苦悶,也融鑄着詩人對污濁的政治現實的感受。他的「煩憂」既不自「今日」始,他所「煩憂」者也非止一端。不妨說,這是對他長期以來政治遭遇和政治感受的一個藝術概括。憂憤之深廣、強烈,正反映出天寶以來朝政的愈趨腐敗和李白個人遭遇的愈趨困窘。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所引起的強烈精神苦悶,在這裡找到了適合的表現形式。破空而來的發端,重疊復沓的語言(既說「棄我去」,又說「不可留」;既言「亂我心」,又稱「多煩憂」),以及一氣鼓盪、長達十一字的句式,都極生動形象地顯示出詩人鬱結之深、憂憤之烈、心緒之亂,以及一觸即發、發則不可抑止的感情狀態。
三、四兩句突作轉折:而對着寥廓明淨的秋空,遙望萬里長風吹送鴻雁的壯美景色,不由得激起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這兩句在讀者面前展現出一幅壯闊明朗的萬里秋空畫圖,也展示出詩人豪邁闊大的胸襟。從極端苦悶忽然轉到朗爽壯闊的境界,仿佛變化無端,不可思議。但這正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正因為他素懷遠大的理想抱負,又長期為黑暗污濁的環境所壓抑,所以時刻都嚮往着廣大的可以自由馳騁的空間。目接「長風萬里送秋雁」之境,不覺精神為之一爽,煩憂為之一掃,感到一種心、境契合的舒暢,「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也就油然而生了。
五、六兩句承高樓餞別分寫主客雙方。東漢時學者稱東觀(政府的藏書機構)為道家蓬萊山,唐人又多以蓬山,蓬閣指秘書省,李雲是秘書省校書郎,所以這裡用「蓬萊文章」借指李雲的文章。建安骨,指剛健遒勁的「建安風骨」。上句讚美李雲的文章風格剛健,下句則以「小謝」(即謝朓)自指,說自己的詩像謝朓那樣,具有清新秀髮的風格。李白非常推崇謝朓,這裡自比小謝,正流露出對自己才能的自信。這兩句自然地關合了題目中的謝朓樓和校書。
七、八兩句就「酣高樓」進一步渲染雙方的意興,說彼此都懷有豪情逸興、雄心壯志,酒酣興發,更是飄然欲飛,想登上青天攬取明月。前面方寫晴晝秋空,這裡卻說到「明月」,可見後者當非實景。「欲上」云云,也說明這是詩人酒酣興發時的豪語。豪放與天真,在這裡得到了和諧的統一。這正是李白的性格。上天攬月,固然是一時興到之語,未必有所寓托,但這飛動健舉的形象卻讓讀者分明感覺到詩人對高潔理想境界的嚮往追求。這兩句筆酣墨飽,淋漓盡致,把面對「長風萬里送秋雁」的境界所激起的昂揚情緒推向最高潮,仿佛現實中一切黑暗污濁都已一掃而光,心頭的一切煩憂都已丟到了九霄雲外。
然而詩人的精神儘管可以在幻想中遨遊馳騁,詩人的身體卻始終被羈束在污濁的現實之中。現實中並不存在「長風萬里送秋雁」這種可以自由飛翔的天地,他所看到的只是「夷羊滿中野,菉葹盈高門這種可憎的局面。因此,當他從幻想中回到實里,就更強烈地感到了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不可調和,更加重了內心的煩憂苦悶。「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一落千丈的又一大轉折,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必然出現的。「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比喻是奇特而富於獨創性的,同時又是自然貼切而富於生活氣息的。謝朓樓前,就是終年長流的宛溪水,不盡的流水與無窮的煩憂之間本就極易產生聯想,因而很自然地由排遣煩憂的強烈願望中引發出「抽刀斷水」的意念。由於比喻和眼前景的聯繫密切,從而使它多少具有「興」的意味,讀來便感到自然天成。儘管內心的苦悶無法排遣,但「抽刀斷水」這個細節卻生動地顯示出詩人力圖擺脫精神苦悶的要求,這就和沉溺於苦悶而不能自拔者有明顯區別。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的進步理想與黑暗現實的矛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是無法解決的,因此,他總是陷於「不稱意」的苦悶中,而且只能找到「散發弄扁舟」這樣一條擺脫苦悶的出路。這結論當然不免有些消極,甚至包含着逃避現實的成分。但歷史與他所代表的社會階層都規定了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李白的可貴之處在於,儘管他精神上經受着苦悶的重壓,但並沒有因此放棄對進步理想的追求。詩中仍然貫注豪邁慷慨的情懷。「長風」二句,「俱懷」二句,更象是在悲愴的樂曲中奏出高昂樂觀的音調,在黑暗的雲層中露出燦爛明麗的霞光。「抽刀」二句,也在抒寫強烈苦悶的同時表現出倔強的性格。因此,整首詩給人的感覺不是陰鬱絕望,而是憂憤苦悶中顯現出豪邁雄放的氣概。這說明詩人既不屈服於環境的壓抑,也不屈服於內心的重壓。
思想感情的瞬息萬變,波瀾迭起,和藝術結構的騰挪跌宕,跳躍發展,在這首詩里被完美地統一起來了。詩一開頭就平地突起波瀾,揭示出鬱積已久的強烈精神苦悶;緊接着卻完全撇開「煩憂」,放眼萬里秋空,從「酣高樓」的豪興到「攬明月」的壯舉,扶搖直上九霄,然後卻又迅即從九霄跌入苦悶的深淵。直起直落,大開大合,沒有任何承轉過渡的痕跡。這種起落無端、斷續無跡的結構,最適宜於表現詩人因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而產生的急遽變化的感情。
自然與豪放和諧結合的語言風格,在這首詩里也表現得相當突出。必須有李白那樣闊大的胸襟抱負、豪放坦率的性格,又有高度駕馭語言的能力,才能達到豪放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境界。這首詩開頭兩句,簡直象散文的語言,但其間卻流注着豪放健舉的氣勢。「長風」二句,境界壯闊,氣概豪放,語言則高華明朗,仿佛脫口而出。這種自然豪放的語言風格,也是這首詩雖極寫煩憂苦悶,卻並不陰鬱低沉的一個原因。
全詩如歌如訴,情感起伏漲落,韻味深長,一波三折,章法騰挪跌宕,起落無端,斷續無跡,語言明朗樸素,音調激越高昂,達到了豪放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境界。
裴公有仙標,拔俗數千丈。
澹蕩滄洲雲,飄颻紫霞想。
剖竹商洛間,政成心已閒。
蕭條出世表,冥寂閉玄關。
我來屬芳節,解榻時相悅。
褰帷對雲峰,揚袂指松雪。
暫出東城邊,遂游西岩前。
橫天聳翠壁,噴壑鳴紅泉。
尋幽殊未歇,愛此春光發。
溪傍饒名花,石上有好月。
命駕歸去來,露華生翠苔。
淹留惜將晚,復聽清猿哀。
清猿斷人腸,遊子思故鄉。
明發首東路,此歡焉可忘。
嗟予沈迷,猖獗已久。
五十知非,古人嘗有。
立言補過,庶存不朽。
包荒匿瑕,蓄此頑丑。
月出致譏,貽愧皓首。
感悟遂晚,事往日遷。
白璧何辜,青蠅屢前。
群輕折軸,下沉黃泉。
眾毛飛骨,上凌青天。
萋斐暗成,貝錦粲然。
泥沙聚埃,珠玉不鮮。
洪焰爍山,發自纖煙。
蒼波盪日,起於微涓。
交亂四國,播於八埏。
拾塵掇蜂,疑聖猜賢。
哀哉悲夫,誰察予之貞堅?彼婦人之猖狂,不如鵲之強強。
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
坦蕩君子,無悅簧言。
擢髮贖罪,罪乃孔多。
傾海流惡,惡無以過。
人生實難,逢此織羅。
積毀銷金,沈憂作歌。
天未喪文,其如余何。
妲己滅紂,褒女惑周。
天維盪覆,職此之由。
漢祖呂氏,食其在傍。
秦皇太后,毒亦淫荒。
螮蝀作昏,遂掩太陽。
萬乘尚爾,匹夫何傷。
辭殫意窮,心切理直。
如或妄談,昊天是殛。
子野善聽,離婁至明。
神靡遁響,鬼無逃形。
不我遐棄,庶昭忠誠。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
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衡;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借問此何為?答言楚徵兵;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征。
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
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
困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千去不一還,投軀豈全身?如何舞干戚,一使有苗乎!。
神器難竊弄,天狼窺紫宸。六龍遷白日,四海暗胡塵。
昊穹降元宰,君子方經綸。澹然養浩氣,欻起持大鈞。
秀骨象山嶽,英謀合鬼神。佐漢解鴻門,生唐為後身。
擁旄秉金鉞,伐鼓乘朱輪。虎將如雷霆,總戎向東巡。
諸侯拜馬首,猛士騎鯨鱗。澤被魚鳥悅,令行草木春。
聖智不失時,建功及良辰。醜虜安足紀,可貽幗與巾。
倒瀉溟海珠,盡為入幕珍。馮異獻赤伏,鄧生倏來臻。
庶同昆陽舉,再睹漢儀新。昔為管將鮑,中奔吳隔秦。
一生欲報主,百代思榮親。其事竟不就,哀哉難重陳。
臥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風雲激壯志,枯槁驚常倫。
聞君自天來,目張氣益振。亞夫得劇孟,敵國空無人。
捫虱對桓公,願得論悲辛。大塊方噫氣,何辭鼓青蘋.
斯言倘不合,歸老漢江濱。
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雲上。
苦戰竟不侯,富年頗惆悵。世傳崆峒勇,氣激金風壯。
英烈遺厥孫,百代神猶王。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
龍顏惠殊寵,麟閣憑天居。晚途未雲已,蹭蹬遭讒毀。
想像晉末時,崩騰胡塵起。衣冠陷鋒鏑,戎虜盈朝市。
石勒窺神州,劉聰劫天子。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
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六合灑霖雨,萬物無凋枯。
我揮一杯水,自笑何區區。因人恥成事,貴欲決良圖。
滅虜不言功,飄然陟蓬壺。惟有安期舄,留之滄海隅。
白鷺飛還集,新沙沒故洲。山形龍晦角,江氣蜃為樓。
欲問前朝事,空懷去國憂。鐘聲萬家曉,霜葉半城秋。
化值唐虞盛,人逢王謝流。徐生思解榻,兵醞可銷愁。
《有贈余以端溪綠石枕與蘄州竹簟皆佳物也余既喜睡而得此二者不勝其樂奉呈原父舍人聖俞直講》
端溪琢出缺月樣,蘄州織成雙水紋。呼兒置枕展方簟,赤日正午天無雲。
黃琉璃光綠玉潤,瑩淨冷滑無埃塵。憶昨開封暫陳力,屢乞殘骸避煩劇。
聖君哀憐大臣閔,察見衰病非虛飾。猶蒙不使如罪去,特許遷官還舊職。
選材臨事不堪用,見利無慚惟苟得。一從僦舍居城南,官不坐曹門少客。
自然唯與睡相宜,以懶遭閒何愜適。從來羸薾苦疲睏,況此煩歊正炎赫。
少壯喘息人莫聽,中年鼻鼾尤惡聲。痴兒掩耳謂雷作,灶婦驚窺疑釜鳴。
蒼蠅蠛蠓任緣撲,蠹書懶架拋縱橫。神昏氣濁一如此,言語思慮何由清。
嘗聞李白好飲酒,欲與鐺杓同生死。
我今好睡又過之,身與二物為三爾。江西得請在旦暮,收拾歸裝從此始。
終當卷簟攜枕去,築室買田清潁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