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流水江陵道,鯉魚風起芙蓉老。
曉釵催鬢語南風,抽帆歸來一日功。
鼉吟浦口飛梅雨,竿頭酒旗換青苧。
蕭騷浪白雲差池,黃粉油衫寄郎主。
新槽酒聲苦無力,南湖一頃菱花白。
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開屏見山色。
譯文樓前的江水,一直通往江陵郡。如今今秋風遍地,寒冷的風直吹得萬木蕭索,就連亭亭玉立的荷花都變得蒼老了。一大早急着梳妝打扮,等丈夫回來,卻又是一場空,只能對着南風說:這麼方便的水上交通,起錨揚帆,你一天就可到家,卻竟遲遲不歸,叫我天天等得好苦哇!回想春夏之交,豬婆龍在江邊鳴聲如鼓,連綿的梅雨已經開始;就連招商的酒旗也因怕梅雨的腐爛而換成了苧麻布的。那時,眼看着蕩漾的江水和參差滾動的密雲,便想到丈夫在江陵經商的苦辛,因而想方設法給他寄去了粉黃的油布雨衣。喝了槽床新瀝的美酒佳釀,還是無力驅遣那愁緒,想觀南湖佳景來散心遣愁,那裡菱花盛開,連綴成白茫茫的一片。觸目馳懷,又想起遠方的親人來,忙命侍女推開屏風,希望看得更遠更遠,但映入眼帘的卻是連綿不斷的山色。
注釋江陵道:指通往江陵之水道。江陵:古稱荊州,唐為江陵府,即今湖北之江陵。鯉魚風:九月風。語出梁簡文帝詩《艷歌篇》「燈生陽燧火,塵散鯉魚風」,《歲時記》云:「九月風日鯉魚風。」這裡指寒秋之風。芙蓉:荷花的別名。催鬢: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注曰:「『催鬢』,《文苑英華》作『摧鬢』,猶言掠鬢也。」《全唐詩》校:「催一作擁」。抽帆:即揚帆起航。鼉(tuó):又名鼉龍,俗名豬婆龍,即揚子鱷,傳說欲雨則鳴,鳴聲似鼓。鼉吟:鼉鳴叫,古人聽鼉叫以占雨。《埤雅》云:「將風則涌,鼉欲雨則鳴。」浦口:即水濱。梅雨:指梅熟季節下起的連綿細雨。酒旗:即酒帘。酒店的標幟。唐劉長卿《春望寄王涔陽》詩:「依微水戍聞鉦鼓,掩映沙村見酒旗。」蕭騷:水波動盪的樣子。差池:即參差不齊貌。一作「參差」。用桐油塗制而成的雨衣。郎主:舊時妻妾對夫主的稱呼。新槽:指制新酒的槽床。一頃:為一百畝。菱花:鏡子的雅稱。千里愁:一作「千里思」。小玉:唐人對侍女的通稱。元稹詩「棲烏滿樹聲聲絕,小玉床上鋪夜衾」、路德延詩「酒殢丹砂暖,茶催小玉煎」都是明證。▲
周嘯天 等.唐詩鑑賞辭典補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570-572
宋緒連 初旭.三李詩鑑賞辭典.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808-811
《江樓曲》是一篇思夫之作。從作品描寫的情況看,女主人公的丈夫,可能是在江陵的從商者,經年不歸,因而使得妻子百般思念和難堪。
首四句雖無肖像描寫,卻典型地突現了一位思婦的形象:「樓前流水江陵道,鯉魚風起芙蓉老。曉釵催鬢語南風,抽帆歸來一日功。」這顯然是寫她登樓所望,心有所想。這裡雖沒直說女主人公的幽怨,但幽怨之情已分明可見。既然「樓前流水」直通江陵,那麼「江陵」自然也是直通「樓前」,這樣便利的水上交通,而竟然丈夫未歸,這不能不使她生怨。「鯉魚風起」,這也正是古人所謂「見秋風起」而思歸的時刻,就連晉代在外為官的張季鷹,都因此季候自動罷官歸里,而丈夫卻不見回來,這又是一層怨情。一個夫君在外的青春女子,見荷花在秋風中變老,不能不生出「荷猶此變,人何以堪」的悲嘆。一個「老」字,寫出了她心中的無限幽怨之情。後兩句更進一步寫她的動作細節和心理;也許是她晚上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丈夫今日歸來,因而一大早便起來梳洗打扮。「曉釵催鬢」是寫她見曙色而早起急忙梳妝的情景,一個「催」字,寫出了她急理雲鬢、忙插花黃、又生怕誤了迎夫婿的動作和心態;「語南風」三字,又寫出她盼夫情切到見夫未歸時的自言自語之狀。而「抽帆歸來一日功」簡直變成了對丈夫遙遙的責問。這裡表現出她不可扼制地責怨。由此不難看出,首四句字面溫和,似乎未見怨言,但細分析卻內含着幾層的幽怨和責問,這責怨又深深地蘊含着她對丈夫的深情厚愛。
好的詩歌總是波瀾起伏。中四句掉回頭來,回想丈夫出外貿易的苦辛,以及她對丈夫的體貼之情。「鼉吟浦口飛梅雨,竿頭酒旗換青苧。蕭騷浪白雲差池,黃粉油衫寄郎主。」從這四句之中,起碼看到了兩層意思:第一,她江樓盼夫歸,非只一日,亦非只一月;至少是由春至夏,又由夏至秋,思夫的痛苦,折磨了她多麼長久的時光。第二,她時時思念着丈夫,也時時疼愛着丈夫,無時無刻不惦念着他的生活、起居;梅雨中遙寄黃粉油衣,這分明寄去了一片愛情的赤誠之心。將首四句和次四句聯繫起來看,就將「相思」和「厚愛」聯結成了一體,這就不僅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同時也是為了末段的描寫張本。
末四句將女主人公的思夫之苦表現得更為深致曲折:「新槽酒聲苦無力,南湖一頃菱花白。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開屏見山色。」這幾句頗具畫家和攝影師的表現技巧,語言簡括而情致遙深。「新槽」句,顯然是寫女主人公在極端苦悶之中,想借酒遣愁;但她喝了槽床新瀝的美酒佳釀,愁緒卻並未因此而稍減,因而發出「新槽酒聲苦無力」之慨嘆,這就用形象的舉措表現了她「借酒澆愁愁更愁」的緒懷,顯示了她的愁情難遣。「南湖」句,是寫她想觀南湖佳景以散愁。回想當年,夫妻雙雙游湖,見到的是湖水澄徹,少女採蓮,鴛鴦戲水,真是心曠神怡,令人陶醉。而今想借觀南湖散心,不僅是隻身孑影,而且眼中所見,冷風颼颼,荻花瑟瑟,殘荷敗葉,令人目不忍睹。她離開這「鯉魚風起芙蓉老」的慘景,想開「菱花」鏡以自慰,但一照明鏡,便想起昔日丈夫在家之時,鏡中的映像是郎才女貌相伴,鴛鴦一對相偎,因而又引起她「眼前便有千里愁」的慨嘆。這「千里愁」三字,雙關了兩層含義:一是思念丈夫遠在千里之外,不得相見;一是寫自己愁緒萬千,猶如千里愁雲蒙心,無法解脫。因為千愁萬緒,鬱結心頭,於是她命侍女推開屏風,以觀遠景而驅散結悶,但「小玉開屏見山色」,看到的遙山疊疊,無邊無際,這就更增加了她朦茫的千里愁緒。為了解脫這思夫的離愁別緒,在她生活的範圍之內,能想到的辦法她都想到了,能試用的方法她都用過了;她想借酒消愁,結果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她想觀南湖而散心,結果卻是「殘荷敗葉」更生愁;她想照「菱花」以自賞,結果卻「眼前便有千里思」;她想推開屏風以觀遠釋懷,結果卻山巒重疊而更增加胸中塊壘。她再也難以想出其他辦法以遣愁懷了。
此詩的第一個突出特點,便是完全忽略去了肖像描寫,而採取了略貌取神之筆。詩人從她的舉止中揭示其心態,從她的動作細節中揭示其情思,以某些似露非露的心態和情思,讓讀者去管窺其痛苦的心情和難堪的處境,這樣便使作品具備了既簡括靈妙,又深致婉轉、含而不露的藝術特點。
在詩的結構上,詩人從女主人公的目前神貌着筆,着重揭示其盼夫早歸的心態和處境;第二段由目前轉折到她回思其痛苦的相思之歷程;第三段又回到描寫其痛苦相思的畫面上來。這樣的構思,不僅增加了作品的深厚度,而且也顯得自然而巧妙,波瀾起伏而無雕琢的痕跡。
從詩歌的造語設色上看,也很有特色。在《詩辯坻》中記:「大曆以來,解樂府遺法者,唯李賀一人,設色穠妙,而詞旨多寓篇外,刻意撰語,渾於用意。」以此評語套用在這首詩的設色命意上來,簡直是恰當之極,妙合無間,像「曉釵催鬢語南風,抽帆歸來一日功」,像「蕭騷浪白雲差池,黃粉油衫寄郎主」,不僅是一筆鈎鎖於兩地,情與景貫通於雙方,而且把閨中懷遠的熱情痴態,細膩而透徹地表達盡致。詩的最末四句,命意用語更加深婉曲折,細緻靈妙,使人讀來餘味無窮。▲
周嘯天 等.唐詩鑑賞辭典補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570-572
宋緒連 初旭.三李詩鑑賞辭典.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808-811
這是一首閨怨詩。唐代商業相當發達,特別是長江沿岸,由於水路暢通,這些地方從事長途販運的男子很多,他們遠離家園,年輕的妻子獨守空房,本來就很難堪,加上江中風浪險惡,每當想起離去的丈夫可能遭遇不測,盼其平安歸來的心情就更加迫切。此詩即代為商人婦思夫而作。
周嘯天 等.唐詩鑑賞辭典補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570-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