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頭女兒雙髻丫,常隨阿母供桑麻。
當戶夜織聲咿啞,地爐豆秸煎土茶。
長成嫁與東西家,柴門相對不上車。
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燁燁牽牛花。
城中妖姝臉如霞,爭嫁官人慕高華。
青驪一出天之涯,年年傷春抱琵琶。
譯文江邊有個姑娘頭上梳着雙角髻丫,常常跟着母親每天採桑又是績麻。晚上紡線對着門兒紡車聲音咿呀,地邊爐上豆秸嗶剝正在煎熬土茶。長大以後離開爺娘嫁到附近人家,門對門兒幾步就到不用乘車備馬。青布裙竹篾箱毫不傷嘆低了身價,髻邊插着牽牛花兒多麼光彩煥發。城裡那些妖媚女子臉兒好似雲霞,爭着嫁給大官貴人慕他富貴榮華。哪天丈夫騎着黑馬遠走海角天涯,年年春天哀愁憂傷獨自彈着琵琶。
注釋雙髻(jì)丫:未成年的女子把頭髮編成小辮,盤於頭頂左右兩邊。蘇軾《送筍芍藥與公擇二首》詩:「還將一枝春,插向兩髻丫。」阿母:母親。供:從事。當戶:對着門戶。咿啞:織機聲。長成:長大成人。不上:不到。青裙竹笥(sì):喻嫁奩之菲薄也。《後漢書·戴良傳》:「良五女並賢,每有求姻,輒便許嫁,疎裳布被,竹笥木屐以遣之。」蘇軾《次韻田國博部夫南京見寄二絕》詩:「火冷餳稀杏粥稠,青裙縞袂餉田頭。」笥:盛衣物的方形竹製盛器。燁(yè):光彩奪目的樣子。一作「燦」。《詩經》:「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崪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妖姝(shū):妖艷的女子。臉如霞:臉泛紅貌。韓偓詩:「背人細捻垂胭鬢。向鏡輕勻襯臉霞。」張耒 《上元都下二首》:「淡薄晴雲放月華,晚妝新暈臉邊霞。」青驪(lí):黑色的馬。傷春:因春天到來而引起憂傷、苦悶。▲
張永鑫,劉桂秋 譯註.陸游詩詞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0:94-95
陸游.陸游詩.武漢:崇文書局,2014:139
開頭四句着重寫浣花女的勞動生活;中間四句寫農村男女婚嫁風習;末四句寫了與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婦女,另一種婚嫁風尚,以及由這種婚嫁風尚帶來的截然相反的另一種結局。詩中通過農村少女姑娘與愛慕虛榮的城市女子的對比,歌詠了農家少女勤勞、愉快的生活。全詩着墨素淡,語言平淺,是一幅生動的農村風俗畫。
在這首詩中,作者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到浣花溪旁的農家女兒身上,帶着一種寧靜舒坦的心情觀望着自己所描寫的對象,從淡朴的歡悅之中,體味着生活渾厚的內涵。全詩十二句,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前兩層是對浣花女兒的正面描寫。
「江頭女兒雙髻丫,常隨阿母供桑麻,當戶夜織聲咿啞,地爐豆秸煎土茶。」這是寫浣花女少小在家時的生活片段。「雙髻丫」一句,寫浣花女子質樸單純,不事鉛華,帶有一種真淳自然的風致,表現出生活中淡雅而未雕飾的自然美。「常隨阿母供桑麻,」這是從生活角度對浣花女子樸素自然之美的進一步充實。接下兩句是具體寫浣花女兒的勞動情景。「當戶夜織聲咿啞,地爐豆秸煎土茶。」這裡攝取的是勞動生活中的一個鏡頭:夜闌人寂,充滿活力的浣花女子正對着窗門擺弄着織機;機旁不遠處,豆秸正在地爐中燃燒,煎在爐上的家制土茶散發出了一陣陣清香。爐火影影綽綽地映照出紡織女子在織機咿啞節奏之中那張寧靜充實的面孔。這是一個富有情態的主體畫面,有形有聲,充溢着安然自得的歡樂,不但描摹了浣花女子的生活真實,而且從中透露了作者所品味到的生活真趣。這是詩的第一層。
第二層是寫浣花女子長成嫁人的情景。「長成嫁與東西家,柴門相對不上車」,是說浣花女兒與鄰里男子成婚,彼此家門相對,不須油壁車馬遠道迎接,就可以過家為婦。其中隱含有李白詩中所寫的那種真摯愛情:「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窗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長干行》)正因為這種愛情的存在,浣花女子才會在這種簡樸的婚嫁中感到幸福和歡樂的滿足:「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燁燁牽牛花。」這裡寫浣花女子的樸素淡雅與其所追求的真誠愛情相一致,從而使其本質在人格的和諧之中體現出了高度的審美內涵。「插髻燁燁牽牛花」,這一鮮明形象中不僅包含了浣花女子歡樂的情態,而且表現了其別具一格的美的風韻,同時也暗示了詩人的審美情趣。這是詩的第二層。這一層與前一層相連,把浣花女兒的生活情趣與樸素本質,從外到內作了細緻地展示,也為作者進一步表達感情進行了從容的鋪墊。
第三層是寫城中那些妖艷虛榮的女子。從「浣花女」的詩題來看,這一層似乎帶有一些游離的味道,它在形式的銜接上,與前兩層出現了錯落現象。因而我們只有從詩人的情感上才可以為這一層找到合理的依據正因為詩人在前兩層對浣花女子的正面描寫之中,從簡樸平淡的生活中窺到了深永真淳的自然美的意趣,所以隨着詩人在描寫中抒發感情的逐漸明朗,他需要更直接、更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傾向。這一層就是詩人擷取自己所置身的都市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一頁,藉以說明自己的思想。與其說是用來與前面對比,倒不如說是作者需要由之來發出自己的議論。「城中妖姝臉如霞,爭嫁官人慕高華」,語氣中明顯帶有詩人的鄙薄之情。「爭嫁」寫世俗的追逐,寓示了追逐着輕薄浮艷的性情;「慕高華」則直接寫這種追逐的內在實質,表明了這些「臉如霞」的「城中妖姝」徒有美貌,卻在勢利的虛榮中湮沒了自己的真情。這必然要釀就其生活的悲劇。「青驪一出天之涯,年年傷春抱琵琶。」那些榮華富貴的高官並不看重愛情,常常離家遠遊,結果只落得這些深閨佳人煢煢空房,在一曲曲幽怨的琵琶聲中訴說自己的滿腹怨恨。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琵琶行》一詩中曾塑造了一個「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的商人婦,陸游藉以來比喻爭慕高華的浮艷女子,正在於說明其晚歲的孤獨與淒涼。再將其與前面所寫的浣花女兒相對照,就不難理解生活中歡樂與深永的價值,同時也能從中把握詩人感情漸次明朗的脈絡。自然這中間浸透了詩人的審美理想。
劉熙載講:「詩能於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放翁詩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見奇,故足令人咀味。」(《藝概·詩概》)《浣花女》中,作者所捕捉的都是些生活中極為尋常、極易見到的東西,因而其在表面上並不見出奇之處。實際上前人七古之作也大多不注重於面相皮毛,而着力於內中貫通於一的氣韻,在開闔轉折之間顯示出天工鬼斧之功力。這首詩在寫作上從容敘來,選用的都是些平淡的語言,但「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出語自然老潔」(趙翼《甌北詩話》),於平和散緩之中,沉澱着豐厚的感受,可以窺到作者的情趣、意趣、理趣。與陸游的愛國詩一樣,這首別具一格的作品也有其不容忽視的思想和藝術價值。▲
陸堅 主編.陸游詩詞賞析集.成都:巴蜀書社,1990:107-110
本詩於淳熙四年(公元1177年)七月作於成都。這以前,陸游曾在成都城西外的笮橋寓居,跟當地的農民有較多的接觸。
張永鑫,劉桂秋 譯註.陸游詩詞選譯.成都:巴蜀書社,1990:94-95
嶽麓書社編.中國古代詩歌欣賞.長沙:嶽麓書社,1984: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