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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

屈原 〔先秦〕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涉江 - 譯文及註釋

譯文我從小就對奇裝異服特別喜好,到如今年歲已老,興趣卻毫不減少。腰間掛着長長的寶劍啊,頭上戴着高高的切雲冠帽。綴着明月珠啊,身佩美玉串串。世道混濁沒有人理解我啊,我也要遠遠地離開這個世界的喧鬧。駕起青龍白龍車啊,我與舜帝啊同游天帝的玉園。登上巍巍的崑崙,品嘗玉花的佳肴。我要與天地比壽,我將如日月星辰一樣將萬物照耀。痛心啊南方並沒有人了解我,天一亮我就渡過了湘水長江。登上鄂渚我回頭眺望啊,唉,絲絲寒風悽苦悲涼。讓我的馬兒在山邊漫步,把我的車兒停放在林旁。我駕一葉扁舟上溯沅水啊,齊力搖起船槳,拍水擊浪。船兒隨波起伏不肯前進啊,陷入旋渦打轉波盪。清晨時我從枉陼出發,傍晚時我落宿於辰陽。只要我的心端正坦蕩,雖處窮鄉僻壤又有何傷!行到漵浦我有些打不定主意啊,心中迷惘不知該去何方。茂密的山林一片陰暗啊,那本是猿猴住的地方。高峻的大山遮天蔽日啊,山下淫雨霏霏迷迷茫茫。無邊無際的雪花啊飛飛揚揚,布滿天空的濃雲陰沉無光。可憐我一生無歡樂啊,孤獨地生活在這高山老林中。我不能改變心志去隨波逐流啊,當然就要窮愁潦倒終生。接輿憤世剃去自己的頭髮,桑扈窮得裸體而行。忠心的人啊,不被重用,賢明的人求進身也難成功。伍子胥終遭禍殃啊,比干被剖心不得善終。縱觀歷史都是這樣啊,我又何苦抱怨今人的行徑!但我要堅持正道而毫不猶豫,當然那將使我一生遭難不見光明!尾聲:鸞鳥和鳳凰啊,一天比一天遠了。燕雀和烏鵲啊,卻把窩築在廟堂上面。香美的露申、辛夷,死在草木交錯的叢林。腥臊惡臭的氣味,瀰漫在神聖的殿堂啊。芳香美好的花草,卻沒有立足的地方。陰陽錯位都顛倒了位置,這世道真是失常大變。心中滿懷着忠誠而不能得志,我還是趕快遠走別遲疑!

注釋奇服:奇偉的服飾,是用來象徵自己與眾不同的志向品行的。衰:懈怠,衰減。鋏(jiá):劍柄,這裡代指劍。長鋏即長劍。陸離:長貌。切云:當時一種高帽子之名。崔嵬:高聳。被:同「披」,戴着。明月:夜光珠。璐:美玉名。莫余知:即「莫知余」,沒有人理解我。方:將要。高馳:遠走高飛。顧:回頭看。虬:無角的龍。驂:四馬駕車,兩邊的馬稱為驂,這裡指用螭來做驂馬。螭(chī):一種龍。重華:帝舜的名字。瑤:美玉。圃:花園。「瑤之圃」指神話傳說中天帝所句的盛產美玉的花園。英:花朵。玉英:玉樹之花。夷:當時對周邊落後民族的稱呼,帶有蔑視侮辱的意思。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國南部的土著。旦:清晨。濟:渡過。湘:湘江。乘:登上。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西。反顧:回頭看。欸(āi):嘆息聲。緒風:餘風。步馬:讓馬徐行。山皋:山岡。邸:同「抵」,抵達,到。方林:地名。舲(líng)船:有窗的小船。上:溯流而上。齊:同時並舉。吳:國名,也有人解為「大」。榜:船槳。汰:水波。容與:緩慢,舒緩。淹:停留。回水:迴旋的水。這句是說船徘徊在迴旋的水流中停滯不前。陼:同「渚」。枉陼:地名,在今湖南常德一帶。辰陽:地名,在今湖南辰谿縣西。苟:如果。端:正。傷:損害。這兩句是說如果我的心是正直,即使流放在偏僻荒遠的地方,對我又有什麼傷害呢?漵浦:漵水之濱。儃佪:徘徊。這兩句是說進入漵浦之後,我徘徊猶豫,不知該去哪兒。如:到,往。杳:幽暗。冥冥:幽昧昏暗。狖(yòu):長尾猿。幽晦:幽深陰暗。霰:雪珠。紛:繁多。垠:邊際。這句是說雪下得很大,一望無際。霏霏:雲氣濃重的樣子。承:瀰漫。宇:天空。這句是說陰雲密布,瀰漫天空。終窮:終生困厄。接輿:春秋時楚國的隱士,即《論語》所說的「楚狂接輿」,與孔子同時,佯狂傲世。髡(kūn)首:古代刑罰之一,即剃髮。相傳接輿自己剃去頭髮,避世不出仕。桑扈:古代的隱士,即《論語》所說的子桑伯子,《莊子》所說的子桑戶。臝:同「裸」。桑扈用驘體行走來表示自己的憤世嫉俗。以:用。這兩句是說忠臣賢士未必會為世所用。伍子:伍子胥,春秋時吳國賢臣。逢殃:指伍子胥被吳王夫差殺害。吳王夫差聽信伯嚭的讒言,逼迫伍員自殺。比干:商紂王時賢臣,一說紂王的叔伯父,一說是紂王的庶兄。傳說紂王淫亂,不理朝政,比干強諫,被紂王剖心而死。菹醢(zūhǎi):古代的酷刑,將人跺成肉醬。此二字極雲比干被刑之慘酷。皆然:都一樣。董道:堅守正道。豫:猶豫,踟躇。重:重複。昏:暗昧。這句是說必定將終身看不到光明。鸞鳥、鳳凰:都是祥瑞之鳥,比喻賢才。這兩句是說賢者一天天遠離朝廷。燕雀、烏鵲:比喻諂佞小人。堂:殿堂。壇:祭壇。比喻小人擠滿朝廷。露申:一做「露甲」,即瑞香花。辛夷:一種香木,即木蘭。林薄:草木雜生的地方。腥臊:惡臭之物,比喻諂佞之人。御:進用。芳:芳潔之物,比喻忠直君子。薄:靠近。陰陽易位:比喻楚國混亂顛倒的現實。當:合。懷信:懷抱忠信。侘傺:惆悵失意。忽:恍惚,茫然。▲

黃壽祺、梅桐生譯註.楚辭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87-90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15-821

王承略、李笑岩譯註.楚辭.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94-98

涉江 - 賞析

《惜誦》是《九章》的第一篇,敘述自己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和自己對待現實的態度,基本內容與《離騷》前半篇大致相似:故有「小離騷」之稱。

《九章·涉江》全篇一般分為五段。

從開頭至「旦余濟乎江湘」為第一段,述說自己高尚理想和現實的矛盾,闡明這次涉江遠走的基本原因,「奇服」、「長鋏」、「切雲」之「冠」、「明月」、「寶璐」等都用以象徵自己高尚的品德與才能,蔣驥說:「與世殊異之服,喻志行之不群也。」自流放以來,屈原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身體也一天天衰老下去,可他為楚國的進步的努力絕沒有放棄過,朱熹說:「登崑崙,言所致之高;食玉英,言所養之潔。」(《楚辭集注》)他堅持改革,希望楚國強盛的想法始終沒有減弱,決不因為遭受打擊,遇到流放而灰心。但他心中感到莫名的孤獨。「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哀南夷之莫吾知兮」,自己的高行潔志卻不為世人所理解,這真使人太傷感了。因此,決定渡江而去。

從「乘鄂渚而反顧兮」至「雖僻遠之何傷」為第二段,敘述一路走來,途中的經歷和自己的感慨。「乘鄂渚」四句,言自己登上今湖北武昌西面的鄂渚,不禁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途,又放馬在山皋上小跑,直到方林(亦在今長江北岸)才把車子停住。「乘舲船」四句言自己沿沅江上溯行舟,船在逆水與漩渦中艱難行進,儘管船工齊心協力,用槳擊水,但船卻停滯不動,很難前進,此情此景正如詩人自己的處境。「朝發枉陼」四句,接寫自己的行程,早上從枉陼出發,晚上到了辰陽,足有一日行程,行程愈西,作者思想愈加堅定。他堅信自己的志向是正確的,是忠誠的,是無私的。同時,堅信無論如何的艱難困苦,自己都不感到悲傷。

從「入漵浦余儃佪兮」至「固將愁苦而終窮」為第三段,寫進入漵浦以後,獨處深山的情景。「入淑浦」四句言已進入漵浦。漵浦在辰陽的萬山之中。這裡深林杳冥,榛莽叢生,是猿狖所居,而不是人所宜去的地方。「山峻高」四句寫深山之中,雲氣瀰漫,天地相連,更進一步描繪沅西之地山高林深,極少人煙的景象。這是對流放地的環境的形容誇張,也是對自己所處政治環境的隱喻,為下文四句作好鋪墊。「哀吾生之無樂兮」四句言自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環境當中,是無樂可言了。然而就是這樣,也絕不改變自己原先的政治理想與生活習慣,決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妥協變節。

從「接輿髡首兮」至「固將重昏而終身」是第四段,從自己本身經歷聯繫歷史上的一些忠誠義士的遭遇,進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論語·微子》說:「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戰國策·秦三》說:「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接輿被髮佯狂,是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表示。《孔子家語》說桑扈「不衣冠而處」,也是一種玩世不恭,不與統治者合作的行為。「接輿」六句是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四個事例來說明一個觀點:接輿、桑扈是消極不合作,結果為時代所遺棄;伍員、比干是想拯救國家改變現實的,但又不免殺身之禍,所以結論是「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與前世而皆然兮」四句說自己知道,所有賢士均是如此,自己又何怨於當世之人!表明自己仍將正道直行,毫不猶豫,而這樣勢必遭遇重重黑暗,必須準備在黑暗中奮鬥終身。

「亂曰」以下為第五段。批判楚國政治黑暗,邪佞之人執掌權柄,而賢能之人卻遭到迫害。「鸞鳥鳳凰」四句,比喻賢士遠離,小人竊位。鳳凰是古傳說中的神鳥,這裡比喻賢士。「燕雀烏鵲」用以比喻小人。「露申辛夷」四句言露申辛夷等香草香木竟死於叢林之中,「腥臊」比喻奸邪之人陸續進用,而忠誠義士卻被拒之門外。「陰陽易位」四句更點出了社會上陰陽變更位置的情況,事物的是非一切都顛倒了,他竟不得其時。不言而喻,他一方面胸懷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意徬徨。既然齷齪的環境難以久留,他將要離開這裡遠去。

本篇以寫實為主,但又富有浪漫主義色彩,詩人以豐富奇特的幻想,創造了一個優美的神話世界:神奇的車乘,高尚的旅伴,美好的境地,芳苦的食品,等等,表現了詩人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對黑暗現實的批判。本篇在藝術上有着十分鮮明的特點。首先,全篇洋溢着非常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作者發揮了豐富的想像力,虛構了一個實際上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虛幻的法庭,它由五方天帝、山川諸神、古代好法官共同組成。讓他們來聽取自己極度苦悶的傾訴,又虛構了一個厲神,讓他在占夢時作答,如同女嬃一樣,給屈原以勸告和回答。這樣的寫法,使本篇詩作出現了一幅虛無飄渺的景象,引人入勝,給人以身臨其境的藝術享受。

另外,本詩結尾,通段設喻,用以揭露楚國改治的黑暗和統治集團的腐敗,形象地反映出小人竊位得志,忠賢被逐遭受迫害,黑白顛,是菲淆亂的社會現實。這種寫作方法也是值得學習的。。▲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15-821

涉江 - 創作背影

關於此篇的寫作時間,則有許多分歧。在作於頃襄王時代之說中,蔣驥說較為可取,因從整篇文章的思想來看,與《離騷》等中年之作不同,大致可定為是流放江南多年之後,是屈原晚年的作品,寫作時間當在《《九章·哀郢》》之後。

姜亮夫 等.先秦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815-821

王承略、李笑岩譯註.楚辭.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94-98

屈原

作者:屈原

屈原(約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年),羋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雲名正則,字靈均,出生於楚國丹陽秭歸(今湖北宜昌),戰國時期楚國詩人、政治家。因遭貴族排擠誹謗,被先後流放至漢北和沅湘流域。楚國郢都被秦軍攻破後,自沉於汨羅江,以身殉楚國。他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楚辭」的創立者和代表作家,開闢了「香草美人」的傳統,被譽為「楚辭之祖」,楚國有名的辭賦家宋玉、唐勒、景差都受到屈原的影響。屈原投江自盡的日子相傳是農曆五月初五,即端午節。端午節最初是中國人民祛病防疫的節日。吳越一帶春秋之前有在農曆五月初五以龍舟競渡形式舉行部落圖騰祭祀的習俗。後因屈原在這一天死去,便演變成了中國人民紀念屈原的傳統節日。 

屈原其它诗文

《離騷》

屈原 〔先秦〕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昔三後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掔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余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依前聖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慾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

後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虬以椉鷖兮,溘埃風余上征。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

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

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雲察余之善惡?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蘇糞壤以充禕兮,謂申椒其不芳。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湯、禹儼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築於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何瓊佩之偃蹇兮,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

和調度以自娛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卜居》

屈原 〔先秦〕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

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

心煩慮亂,不知所從。

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

」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 。

《思美人》

屈原 〔先秦〕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絕而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

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獨歷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

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

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時。

指嶓冢之西隈兮,與曛黃以為期。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擥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扁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

竊快在中心兮,揚厥馮而不竢。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郁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

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悲迴風》

屈原 〔先秦〕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

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

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以自貺。

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

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愍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

糺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弊光兮,隨飄風之所仍。

存彷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歲曶曶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

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

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

愁鬱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

凌大波而流風兮,託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

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

馮崑崙以澂霧兮,隱渂山以清江。

憚涌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

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

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後兮,伴張馳之信期。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

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

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

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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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

屈原 〔先秦〕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九歌·大司命》

屈原 〔先秦〕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㠯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吾與君兮齊速,導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

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九章》

屈原 〔先秦〕

惜誦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

令五帝使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

俾山川以備御兮,命咎繇使聽直。

竭忠誠而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

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

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也。

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也。

壹心而不豫兮,羌無可保也。

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

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

患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之所志也。

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也。

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也。

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也。

心鬱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願陳志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

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

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

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

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懲於羹者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

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

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

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

設張辟以娛君兮,願側身而無所。

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

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

欲橫奔而失路兮,蓋志堅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

擣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

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

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矯茲媚以私處兮,願曾思而遠身。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

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佗傺,忽乎吾將行兮!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

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抽思

心鬱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

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

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

數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

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

昔君與我誠言兮,曰黃昏以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憍吾以其美好兮,覽余以其修姱。

與余言而不信兮,蓋為余而造怒。

願承閒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

茲歷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

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

何獨樂斯之謇謇兮?願蓀美之可光。

望三王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

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

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

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

少歌曰:

與美人抽思兮,並日夜而無正。

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

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

惸煢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

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

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

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

亂曰:

長瀨湍流,溯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軫石崴嵬,蹇吾願兮。

超回志度,行隱進兮。

低徊夷猶,宿北姑兮。

煩冤瞀容,實沛徂兮。

愁嘆苦神,靈遙思兮。

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

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懷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靜幽默。

鬱結紆軫兮,離慜而長鞠。

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

內厚質正兮,大人所盛。

巧倕不斲兮,孰察其撥正。

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

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

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

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

文質疏內兮,眾不知余之異采。

材朴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

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從容!

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何故也?

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也?

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強。

離慜而不遷兮,願志之有像。

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

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

亂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

伯樂既沒,驥焉程兮。

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嘆喟兮。

世渾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思美人

思美人兮,攬涕而竚眙。

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

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獨歷年而離愍兮,羌憑心猶未化。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

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

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

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是時。

指嶓冢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

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吾且儃徊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

竊快在中心兮,揚厥憑而不竢。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

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竢。

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

心純龐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

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

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

信讒諛之渾濁兮,盛氣志而過之。

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

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

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

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

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

獨障壅而弊隱兮,使貞臣為無由。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

呂望屠於朝歌兮,寧戚歌而飯牛。

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

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

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

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

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

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

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

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

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

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

情冤見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錯置。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

乘泛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

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

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橘頌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緼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悲迴風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

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

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

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以自貺。

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若椒以自處。

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愍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

糺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弊光兮,隨飄風之所仍。

存彷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歲曶曶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

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

孰能思而不隱兮,照彭咸之所聞。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

愁鬱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羈而不開兮,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

凌大波而流風兮,託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

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

馮崑崙以澂霧兮,隱渂山以清江。

憚涌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

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

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後兮,伴張馳之信期。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

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

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

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

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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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東君》

屈原 〔先秦〕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簴。

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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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三首》

屈原 〔先秦〕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

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

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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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效》

屈原 〔先秦〕

暗泄天倪到靜琴,喉枯敢效屈原吟。生非牛馬襟裾賤,屋有松蘭歲月深。

新穫稻粱群雀老,舊秋門巷一蛩尋。瓠巴莫向滄溟去,知否空山有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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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屈原祠》

屈原 〔先秦〕

蒼藤古木幾經春,舊祀祠堂小水濱。

行客謾陳三酎酒,大夫元是獨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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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自序》

屈原 〔先秦〕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子,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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