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零星的雨點灑落在台階上,傳來遠方城池上催更的鼓聲。剛進入夢鄉,卻又被一陣寒風吹醒。夢剛開始就被這一陣風吹散。窗外天空中的銀河已經低垂,天快亮了。
注釋空階:無人行走之階。南朝梁何遜《臨行與故游夜別》有「夜雨滴空階」。迢(tiáo)遞(dì):遙遠貌。嚴城:戒備森嚴的城池。唐代皇甫冉有「去樹近嚴城」之句。更鼓:舊時報更的鼓聲。無據:沒有憑據,謂夢境無憑。宋徽宗《燕山亭》詞「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斜漢:天將明時銀河偏斜,故稱斜漢。垂垂:低垂貌。唐代薛健有「滿風輕撼葉垂垂」。曙:天剛亮。▲
葉嘉瑩.王國維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1-3.
王傳臚.王國維與人間詞[J].四川:四川大學學報,2002:11(5)
這首小詞寫一夜失眠的感受,較注重構思與技巧。它是《人間詞甲稿》里的第一首,當是王國維的早期之作。
古詩寫失眠比較直率,像《關睢》的「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像《古詩十九首》的「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都是直接說出來的。詞人寫失眠就不大喜歡直說,如溫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不言失眠而失眠自見。王國維這首詞,也採用了溫庭筠那種委婉曲折的表現方法。
「點滴」的「空階疏雨」和「迢遞」的「嚴城更鼓」都不是足以影響人睡眠的聲音。然而在寂靜的春夜裡,這兩種若有節奏的聲音一近一遠互相應和,不免使睡不着的人更加心煩意亂,從而也就更加難以入睡。這兩句是寫景,但景中已觸合有人的感受。
「睡淺夢初成,又被東風吹去」是說,好不容易才朦朧入夢了,可是一下子又從夢裡驚醒。作者不直接說自己從夢中驚醒,而說夢被東風吹去。把抽象的、無形的夢說成似乎是有形的、可以被風吹動的東西,這又是一種故作曲折的技巧。「無據」,是「沒有憑據」。這裡所指的是「被東風吹去」的那個初成之夢,剛開始就結束了的夢。那麼這是一個有關愛情的夢還是一個有關理想的夢。夢見的是「眾中不惜搴帷問」的「天人」還是「摘得星辰頃滿袖行」的「縈迴島嶼」。詩人沒有說,似乎也來不及去想。因為這時候窗外天空銀河已經低垂,天很快就要亮了。
這麼短的一首小詞,能用比較委婉曲折的表現手法,來寫出徹夜失眼的感受,可見作者在構思與技巧上下了一番工夫。但若論感情的分量,則顯然不如《乙稿》中同樣寫徹夜失眠的那一首「恨來遲,防醒易。夢裡驚疑,何況服時際」(《蘇幕遮·倦憑欄》)。當然,《蘇幕透》是一首悼亡詞。作者在經受了生離死別的巨大打擊之後徹夜悲慟以至恍惚迷離,那種感情並不需要任何巧妙的修辭技巧。
構思安排,只耍直接說出來就足以深深地感動讀者了。另外「夢境無憑而夢亦難成」的這種構思其實也不是王國維的創造,它來自宋徽宗(燕山亭)詞的「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正如一些學者曾指出過的,王國維有時喜歡套用或改造前人的句子。對於套用和改造的效果,我們當然要看具體的作品。但就這種做法來說,則顯然也是一種對技巧和文采的刻意追求。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王國維論詞雖然尚五代北宋詞的「天工」,但他在自己的創作中卻並不排斥,有時還在刻意追求「人巧」。▲
葉嘉瑩.王國維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1-3
此詞撰於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春。當時王國維在南通通州師範學校任教,因為生病,王國維精神有些恍惚,故詞中寫春夜的情懷,有着落寂的感覺。關於這首詞的創作時間背景也有不同說法。學者佛雛認為此詞於1904 年至1905年間創作。而錢劍平認為此詞創作於1905年。
陳永正.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M].廣東: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2.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隋艦臨淮甸,唐旗出井陘。
斷鰲支四柱,卓馬濟三靈。
祖業隆盤古,孫謀復大庭。
從來師俊傑,可以煥丹青。
舊族開東嶽,雄圖奮北溟。
邪同獬廌觸,樂伴鳳凰聽。
酣戰仍揮日,降妖亦斗霆。
將軍功不伐,叔舅德惟馨。
雞塞誰生事,狼煙不暫停。
擬填滄海鳥,敢競太陽螢。
內草才傳詔,前茅已勒銘。
那勞出師表,盡入大荒經。
德水縈長帶,陰山繞畫屏。
只憂非綮肯,未覺有膻腥。
保佐資沖漠,扶持在杳冥。
乃心防暗室,華發稱明廷。
按甲神初靜,揮戈思欲醒。
羲之當妙選,孝若近歸寧。
月色來侵幌,詩成有轉櫺。
羅含黃菊宅,柳惲白蘋汀。
神物龜酬孔,仙才鶴姓丁。
西山童子藥,南極老人星。
自頃徒窺管,於今愧挈瓶。
何由叨末席,還得叩玄扃。
莊叟虛悲雁,終童漫識鼮。
幕中雖策畫,劍外且伶俜。
俁俁行忘止,鰥鰥臥不瞑。
身應瘠於魯,淚欲溢為滎。
禹貢思金鼎,堯圖憶土鉶。
公乎來入相,王欲駕雲亭。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雲,欲相師。
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
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
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
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
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譁笑之,以為狂人。
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
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
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
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
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
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
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炫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
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
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
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
數百年來,人不復行。
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
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
」應之者咸憮然。
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
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
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如何也。
今書來言者皆大過。
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
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釆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
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
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
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
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
宗元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