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
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
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
失意機徵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
己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
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
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
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
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
念我出腹子,匈臆為摧敗。
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
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
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
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
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為復強視息,雖生何聊賴。
託命於新人,竭心自勖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
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譯文漢末王朝權力失控,董卓專權亂了綱常朝政。他一心密謀殺君奪位,首先殺害了漢朝的好多賢臣。然後又焚燒洛陽宗廟宮室,逼迫朝廷西遷舊都長安,挾持幼主以擴張自己的勢力。國內諸侯聯盟發動正義之師,希望共同起兵討伐董卓。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出兵函谷關東下平原,他們來勢兇猛盔甲在陽光下閃着金光。平原地區的人軟弱不強,抵抗不了來犯的北方胡羌。胡羌亂兵踐踏了野外的莊稼,圍攻了城池,亂兵所到之處殘害的百姓家破人亡。他們瘋狂砍殺不留一人,死人的骸骨相抵交叉。馬邊懸掛着男人的頭顱,馬後捆綁着搶來的婦女。在漫長的路上不停地驅馬西進直入函谷關,西進的道路險峻遙遠,所以行進十分艱難。被虜掠的人回望來路兩眼墨黑迷茫不清,肝脾早已傷透如同爛泥。被擄掠者數以萬計,胡羌兵不允許她們集中住在一起。如有親人們偶然相遇,想說句話卻又不敢吭氣。只要使他們有一點的不如意,馬上就說「殺死俘虜不要客氣,正當刀刃有空閒,我輩本來就不想讓你們活下去。」這時候難道還會有誰把性命顧惜,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們辱罵的惡語。有時他們順手舉起棍棒毒打,連罵帶打交並齊下。白天嚎哭着被迫走路,夜裡無奈地悲哀坐泣。想死死不成,想活卻沒有一點希望。老天啊!我們有什麼罪過?讓我們遭此惡禍!邊地荒蠻和中原不一樣,人性粗俗不講道德禮儀。住的地方長時間蓋滿霜雪,北風不分春夏呼呼颳起。每當北風翩翩捲起我的衣裳,蕭蕭震入我的耳朵。就會激起我對父母的思念,這樣的哀怨和嘆息長此以往不能止息。每當有客人從外地到來,聽到後我很是欣慰,急忙忙迎上前打聽家鄉的消息,卻被告知說不是鄉人鄰里。想不到徼幸能滿足平時的心愿,很慶幸親人能來把自己接回家去。難得自己有幸可以解脫回去,可面對的是拋棄兒子的訣別。天性中母子心連着心,心想着分別後再也沒有見面的機遇,從今後不管是活着還是死亡,我們母子將永遠的天各一方,我怎麼能忍心與兒子辭別。兒子跑上前來抱住了我的脖子,問:「母親啊,你要到哪裡去?有人告訴我母親將要離去,難道說走後還能夠再回來相聚!阿母你一貫的善良仁慈,今天你為什麼變得這麼無情?我還沒有長大成人,為什麼你就不能想想我的心情!」見兒子這樣的苦苦哀求,我的五臟崩裂一樣的沉痛,恍恍惚惚如痴如狂。哭泣着用手撫摩着我的兒子,當要出發時我多次返回去猶豫不決。還有同時擄掠來得同伴們趕來相送與我告別,她們羨慕並痛惜只有我一個人能夠回去,哀叫聲哭喊聲傷痛欲絕。馬兒為此悲哀的立在那裡不走,車兒為此悲哀的輪子不轉。圍觀的人都在跟着抽搐,過路的人也為此感動低泣。走啊走啊割斷了母子依依不捨的情感,疾速的行走一天比一天遙遠。漫長的道路阻隔啊,什麼時候我們母子再能交相見面? 想想從我腹中生出的兒子啊,我心中撕裂一樣的疼痛。到家後發現家人早已死絕,甚至沒剩下一個姑表親戚。城裡城外一派荒蕪變成了山林,庭院和屋檐下長滿了艾草和荊棘。眼前的白骨分不清他們是誰,橫豎交錯沒有覆蓋掩埋。出門聽不到人的聲音,只有豺狼嗚嚎哭叫。孤零零對着自己的影子,不停的哭喊聲撕肝裂肺。爬到高處向遠方望去,突然覺得魂魄出竅飛逝離去。奄奄一息好像是壽命將盡,旁人們相繼安撫寬慰。掙扎着睜開眼睛又勉強活了下去,雖然沒死可又有什麼希冀?把命運寄託於再嫁的丈夫董祀,盡心竭力自我勉勵努力生活下去。自從流離後成為鄙賤之人,常常害怕丈夫廢婚拋棄。想人生能有多少時間,懷着憂傷一年又一年。
注釋天常:天之常道。「亂天常」,猶言悖天理。篡弒:言殺君奪位。董卓於公元189年以并州牧應袁紹召入都,廢漢少帝(劉辯)為弘農王,次年殺弘農王。諸賢良:指被董卓殺害的丁原、周珌、任瓊等。舊邦:指長安。公元190年董卓焚燒洛陽,強迫君臣百姓西遷長安。興義師:指起兵討董卓。初平元年(190年)關東州郡皆起兵討董,以袁紹為盟主。祥:善。「不祥」,指董卓。卓眾:指董卓部下李榷、郭汜等所帶的軍隊。初平三年(192年)李、郭等出兵關東,大掠陳留、潁川諸縣。蔡琰於此時被擄。胡羌:指董卓軍中的羌胡。董卓所部本多羌、氐族人(見《後漢書·董卓傳》)。李榷軍中雜有羌胡(見《後漢紀·獻帝紀》記載)。截:斬斷。孑:獨。這句是說殺得不剩一個。相撐拒:互相支拄。這句是說屍體眾多堆積雜亂。西入關:指入函谷關。卓眾本從關內東下,大掠後還入關。迥:遙遠。邈冥冥:渺遠迷茫貌。弊:即「斃」,詈罵之詞。「弊降虜」,猶言「死囚」。亭:古通「停」。「停刃」猶言加刃。我曹:猶我輩,兵士自稱。以上四句是說兵士對於被虜者不滿意就說:「殺了你這死囚,讓你吃刀子,我們不養活你了。」毒:恨。參:兼。這句是說毒恨和痛苦交並。彼蒼者:指天。這句是呼天而問,問這些被難者犯了什麼罪。邊荒:邊遠之地,指南匈奴,其地在河東平陽(今山西省臨汾附近)。蔡琰如何入南匈奴人之手,此詩略而不敘,史傳也不曾明載。《後漢書》本傳只言其時在興平二年(195年)。是年十一月李榷、郭汜等軍為南匈奴左賢王所破,疑蔡琰就在這次戰爭中由李、郭軍轉入南匈奴軍。少義理:言其地風俗野蠻。這句隱括自己被蹂躪被侮辱的種種遭遇。邂逅:不期而遇。徼:僥倖。這句是說平時所覬望的事情意外地實現了。骨肉:喻至親。作者苦念故鄉,見使者來迎,如見親人,所以稱之為骨肉。或謂曹操遣使贖蔡琰或許假託其親屬的名義,所以詩中說「骨肉來迎」。天屬:天然的親屬,如父母、於女、兄弟、姐妹。綴:聯繫。五內:五臟。恍惚:精神迷糊。生狂痴:發狂。遄征:疾行。日遐邁:一天一天地走遠了。中外:猶中表,「中」指舅父的子女,為內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為外兄弟。以上二句是說到家後才知道家屬已死盡,又無中表近親。煢煢:孤獨貌。景:同「影」。怛咤:驚痛而發聲。相寬大:勸她寬心。息:呼息。這句是說又勉強活下去。何聊賴:言無聊賴,就是無依靠,無樂趣。新人:指作者重嫁的丈夫董祀。勖:勉勵。捐廢:棄置不顧。以上二句是說自己經過一番流離,成為被人輕視的女人,常常怕被新人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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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書·列女傳》中說衛琰「博學有才辯,又妙於音律。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於家。興平中(案,興平當作初平。王先謙《後漢書集解》引用沈欽韓的說法,已指出此點),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題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董)祀。……後感傷亂離,追懷悲憤,作詩二章。」其一為五言,其二為騷體。自從蘇東坡指出它們的真偽問題之後,主真主偽派各有人在。《悲憤詩》二章見載於《後漢書》衛琰本傳中,主偽派(包括一真一偽派)沒有確鑿的證據,一般人相信這兩首詩是衛琰所作,其中五言的一首藝術成就遠遠超過騷體的一首,歷悲選家多選其五言而遺其騷體,是不為無見的。
《悲憤詩》(其一)是我國詩史上文人創作的第一首自傳體的五言長篇敘事詩。全詩一百零八句,計五百四十字,它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詩人在漢末大動亂中的悲慘遭遇,也寫出了被掠人民的血和淚,是漢末社會動亂和人民苦難生活的實錄,具有史詩的規模和悲劇的色彩。詩人的悲憤,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它是受難者對悲劇製造者的血淚控訴。字字是血,句句是淚。
全詩寫分三大段,前四十句為第一大段,其中分三個層次。前十四句,先從董卓之亂寫起。這是詩人蒙難的歷史背景,它概括了中平六年(189)至初平三年(192)這三四年的動亂情況,詩中所寫,均有史寫證。「斬截無孑遺」以下八句,寫出了以董卓為首的一群窮凶極惡的豺狼所進行的野蠻屠殺與瘋狂掠奪。據《三國志·董卓傳》記載:「(董卓)嘗遣軍到陽城,時適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斷其男子載,駕其車牛,載其婦女財物,以所斷載系車轅軸,連軫而還洛,雲攻城大獲,稱萬歲。入開陽城門,焚燒其載,以婦女與甲兵為婢妾。」詩中所寫的卓眾東下,殺人如麻,以至積屍盈野、白骨相撐以及「馬邊懸男載,馬後載婦女』的慘象,是這場浩劫的實錄。「載婦女」三字,把詩人自己的遭遇暗暗引入。初平三年春,董卓部將李傕、郭氾大掠陳留、潁川諸縣,他們的部隊中又雜有羌胡兵,衛琰就是此時被擄的。「所略有萬計」以下十六句,細述詩人在俘虜營中的生活。這些成千上萬的俘虜,賊兵不讓他們在一起屯聚,即使骨肉之間碰在一起,也不敢說一句話。稍不留意,就會遭到一頓臭罵和毒打。他們日夜號泣悲吟,欲死不得,欲生不能,於是詩人含着滿腔的悲憤,只好呼天而問。「彼蒼者」兩句,將途中之苦總括收住。這一大段最精彩的藝術描寫,是賊兵辱罵俘虜的幾句話,口吻畢肖,活畫出賊兵一副猙獰的嘴臉。
「邊荒與華異」以下四十句為第二大段,主要描寫在邊地思念骨肉之親的痛苦及迎歸別子時不忍棄子、去留兩難的悲憤。「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兩句,高度概括了詩人被擄失身的屈辱生活,在不忍言、不便言之處,僅用「少義理」三字概括,「以少總多」,暗含着她被侮辱被蹂躪的無數傷心事。「處所多霜雪」以下六句,用「霜雪」、「胡風」,略言邊地之苦,以引出念父母的哀嘆。詩人通過居處環境的描寫,以景襯情,以無窮無盡的「霜雪」和四季不停的「胡風」,來烘托出無窮已的哀嘆,增強了酸楚的悲劇氣氛。有的注家認為衛琰被掠後所居之地在河東平陽(今山西臨汾附近),這是不確切的。暫居在河東平陽的,是南匈奴右賢王去卑的一支,非左賢王所居之地。譚其驤先生考證出衛琰所居之地在西河美稷(今內蒙古自治區伊克昭盟一帶),較為寫信,不然,地近中原的河東平陽焉能稱作「邊荒」?又何言「悠悠三千里」呢?「有客從外來」以下六句,敘述引領望歸和急盼家人消息的心情,忽喜忽悲,波瀾起伏。客從外來,聞之高興;迎問消息,方知不是同鄉,也不是為迎己而來,希望轉為失望。「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兩句,詩的意脈忽又轉折,平時所企望的事情意外的實現了,真是喜出望外。「己得自解免」以下六句,忽又由喜而悲。返回故鄉必須丟棄兩個兒子,寫能一別永無再見之日,念及母子的骨肉之情,怎能忍心拋棄自己的兒子呢?詩人於是陷入痛苦與矛盾之中。「別子」的一段藝術描寫,感情真摯,而且挖掘得深而婉,最為動人。兒子勸母親留下的幾句話,句句刺痛了母親的心。清人張玉谷評「天屬綴人心」以下十六句詩說:「夫琰既失身,不忍別者豈止於子。子則其寫明言而尤情至者,故特反覆詳言之。己之不忍別子說不盡,妙介入子之不忍別己,對面寫得沉痛,而己之不忍別愈顯矣,最為文章妙訣。」(《古詩賞析》卷六)此言頗為精到。兒子的幾句質問,使詩人五內俱焚,恍惚若痴,號泣撫摩其子,欲行不前。在去住兩難中,突現了抒情主人公的複雜矛盾心情。「兼有同時輩」以下八句,插敘同輩送別的哀痛,「同時輩」應指與衛琰一起被擄,同時流落在南匈奴的人,其中應多為婦人女子。她們羨慕衛琰能返回故鄉,哀嘆自己的命運,故號啕痛哭。作者描繪出馬不肯行、車不轉轍、連觀者和路人目睹此情此景無不欷歔流涕的場面。不言而喻,當事者的痛苦,要甚於旁觀者十倍、百倍。此種襯托手法,更加突出了詩人悲痛欲絕的心境。
「去去割情戀」以下二十八句為第三大段,敘述歸途及歸後的遭遇。首六句寫歸途:割斷情戀,別子而去,上路疾行,日行日遠,但情戀又何嘗能割去?「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兩句,以念子作收,隨作一頓。「既至家人盡」以下十二句,先敘述歸後方知親人凋喪,連中表近親也沒有,以此狀寫詩人的孤苦無依。接敘亂後荒涼:城郭變成山林,庭院長滿荊棘漫草,白骨縱橫,屍骸相撐。特別是「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兩句,把戰後的荒涼,通過陰森恐怖氣氛的渲染,表現得十分透足。「煢煢對孤景」句,遙接「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兩句。「登高遠眺望」兩句,又以念子暗收,遙應「念我出腹子」兩句,把念子之情表現得迴環往復。以下四句,敘述詩人在百憂煎熬之下,自己感到已快到生命的盡載,雖勉強生活下去,也失去了生活的樂趣。「託命於新人」以下四句,敘述重嫁董祀之後,雖用盡心力,勉勵自己活下去,但自己經過一番流離之後,已經成為被人輕視的女人,常常耽心被新人拋棄,這反映了加在婦人身上的精神枷鎖及自輕自賤的女性心態。最後以「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作結,「雖頂末段,卻是總束通章,是悲憤大結穴處。」(《古詩賞析》)說明自己的悲劇生涯已無法解脫,悲憤無時無往不在,沒有終極。
通觀全詩,《悲憤詩》在藝術上有幾點突出的成就。
詩人善於挖掘自己的感情,將敘事與抒情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雖為敘事詩,但情系乎辭,情事相稱,敘事不板不枯,不碎不亂。它長於細節的描繪,當詳之處極力鋪寫,如俘虜營中的生活和別子的場面,描寫細膩,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載;當略之處,一筆帶過,如「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兩句,就是高度地藝術概括。敘事抒情,局陣恢張,波瀾層疊。它的敘事,以時間先後為序。以自己遭遇為主線,言情以悲憤為旨歸。在表現悲憤的感情上,縱橫交錯,多層次,多側面。她的傷心事太多了:被掠、杖罵、受侮辱、念父母、別子、悲嘆親人喪盡、重嫁後的懷憂,詩中寫數者大約有七八種之多,但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別子。作者為突出這一重點,用迴環往復的手法,前後有三四次念子的藝術描寫。別子之前,從略述邊地之苦,引出「感時念父母,已為念子作影。」(《古詩賞析》)正面描寫別子的場面,寫得聲淚俱下。同輩送別的哀痛,又為別子的哀痛作了襯托。贖歸上路後,又翻出「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一層。見得難以割捨的情戀,是因別子而發。至「登高遠眺望,神魂忽飛逝」,又暗收念子。從這裡寫以看出別子是詩人最強烈、最集中、最突出的悲痛,從中寫以看到一顆偉大的母親的心在跳動。詩人的情感在這方面挖掘得最深,因此也最為動人,這是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匠心之所在。
《悲憤詩》的真實感極強,詩中關於俘虜生活的具體描寫和別子時進退兩難的複雜矛盾心情,非親身經歷是難以道出的。誠如近悲學者吳闓生所說:「吾以謂(悲憤詩)決非偽者,因其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悲也。」(《古今詩范》)沈德潛說《悲憤詩》的成功「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古詩源》卷三)足見它的真實感是有目共睹的。
《悲憤詩》語言渾樸,「真情窮切,自然成文」,它具有明白曉暢的特點,無雕琢斧鑿之跡。某些人物的語言,逼真傳神,具有個性化的特點。如賊兵罵俘虜的幾句惡言惡語,與人物身分吻合,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形象鮮明生動。文姬別子時,兒子說的幾句話,酷似兒童的語氣,似乎寫以看到兒童抱着母親的頸項說話的神態,看出小兒嘟努着小嘴的樣子,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對母親的依戀,躍然紙上,這在前此的詩歌中是罕見的。
《悲憤詩》激昂酸楚,在建安詩歌中別構一體,它深受漢樂府敘事詩的影響,如《十五從軍征》、《孤兒行》等,都是自敘身世的民間敘事詩,《悲憤詩》一方面取法於它們,另方面又揉進了文人抒情詩的寫法。前人指出它對杜甫的《北征》、《奉先詠懷》均有影響,不為無據。它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堪稱建安時期敘事詩的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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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
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
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
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
失意機徵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
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
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
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
己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
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
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
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
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
念我出腹子,匈臆為摧敗。
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
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
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
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
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為復強視息,雖生何聊賴。
託命於新人,竭心自勖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
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江南三月鶯花嬌,東風系纜垂虹橋。美人意氣埋塵霧,門前枯柳風蕭蕭。
有客扁舟淚成血,三千珠履音塵絕。曉氣平連震澤雲,春風吹落吳江月。
平陵一曲聲杳然,靈旗慘澹歸荒煙。茫茫滄海填精衛,寂寂空山哭杜鵑。
夢中細語曾聞得,蒼黃不辨公顏色。江上非無吊屈人,座中猶是悲田客。
感激當年授命時,哭公清夜畏人知。空聞蔡琰猶堪贖,便作侯芭不敢辭。
相將灑淚銜黃土,築公虛冢青松路。年年同祭伍胥祠,人人不上要離墓。
破鏡寧終破,不願重入奩。斷弦寧終斷,不願鸞膠粘。
人生一生惟一死,此身豈可輕相許。因循一語涉狐疑,死向重泉作羞鬼。
所以古志士,跬步不敢輕。譬逢三岐路,熟問乃敢行。
屹立萬仞岡,決眥孤風生。乾坤落落一身遠,風塵混混雙眸明。
古人已去不可作,末世吁嗟輕唯諾。昨日仇讎今友朋,朝哭泣兮暮歡謔。
涼風蕭蕭吹客衣,蒼茫歲晚孤鴻飛。梅花夾道慵舉首,涕淚滿襟懷昔時。
我願天地間,萬事皆從願。有始必有終,不作風花片。
陶然百歲中,永絕痴兒面。君不聞蔡琰胡笳十八拍,千載英雄淚如霰。
王戎簡要,裴楷清通。孔明臥龍,呂望非熊。楊震關西,丁寬易東。
謝安高潔,王導公忠。匡衡鑿壁,孫敬閉戶。郅都蒼鷹,寧成乳虎。
周嵩狼抗,梁冀跋扈。郗超䫇參,王珣短簿。伏波標柱,博望尋河。
李陵初詩,田橫感歌。武仲不休,士衡患多。桓譚非讖,王商止訛。
嵇呂命駕,程孔傾蓋。劇孟一敵,周處三害。胡廣補闕,袁安倚賴。
黃霸政殊,梁習治最。墨子悲絲,楊朱泣岐。朱博烏集,蕭芝雉隨。
杜後生齒,靈王出髭。賈誼忌鵩,莊周畏犧。燕昭築台,鄭莊置驛。
瓘靖二妙,岳湛連璧。郤詵一枝,戴馮重席。鄒陽長裾,王符逢掖。
鳴鶴日下,士龍雲間。晉宣狼顧,漢祖龍顏。鮑靚記井,羊祜識環。
仲容青雲,叔夜玉山。毛義捧檄,子路負米。江革忠孝,王覽友弟。
蕭何定律,叔孫制禮。葛豐刺舉,息躬歷詆。管寧割席,和嶠專車。
時苗留犢,羊續懸魚。樊噲排闥,辛毗引裾。孫楚漱石,郝隆曬書。
枚皋詣闕,充國自贊。王衍風鑒,許劭月旦。賀循儒宗,孫綽才冠。
太叔辨洽,摯仲辭翰。山濤識量,毛玠公方。袁盎卻座,衛瓘撫床。
於公高門,曹參趣裝。庶女振風,鄒衍降霜。范丹生塵,晏嬰脫粟。
詰汾興魏,鱉靈王蜀。不疑誣金,卞和泣玉。檀卿沐猴,謝尚鴝鵒。
泰初日月,季野陽秋。荀陳德星,李郭仙舟。王忳繡被,張氏銅鈎。
丁公遽戮,雍齒先侯。陳雷膠漆,范張雞黍。周侯山嶷,會稽霞舉。
季布一諾,阮瞻三語。郭文游山,袁宏泊渚。黃琬對日,秦宓論天。
孟軻養素,揚雄草玄。向秀聞笛,伯牙絕弦。郭槐自屈,南郡猶憐。
魯恭馴雉,宋均去獸。廣客蛇影,殷師牛鬥。元禮模楷,季彥領袖。
魯褒錢神,崔烈銅臭。梁竦廟食,趙溫雄飛。枚乘蒲輪,鄭均白衣。
陵母伏劍,軻親斷機。齊後破環,謝女解圍。鑿齒尺牘,荀勖音律。
胡威推縑,陸績懷橘。羅含吞鳥,江淹夢筆。李廞清貞,劉驎高率。
蔣詡三徑,許由一瓢。楊仆移關,杜預建橋。壽王議鼎,杜林駮堯。
西施捧心,孫壽折腰。靈輒扶輪,魏顆結草。逸少傾寫,平子絕倒。
澹臺毀璧,子罕辭寶。東平為善,司馬稱好。公超霧市,魯般雲梯。
田單火牛,江逌爇雞。蔡裔殞盜,張遼止啼。陳平多轍,李廣成蹊。
陳遵投轄,山簡倒載。淵客泣珠,交甫解佩。龔勝不屈,孫寶自劾。
呂安題鳳,子猷訪戴。董宣彊項,翟璜直言。紀昌貫虱,養由號猿。
馮衍歸里,張昭塞門。蘇韶鬼靈,盧充幽婚。震畏四知,秉去三惑。
柳下直道,叔敖陰德。張湯巧詆,杜周深刻。三王尹京,二鮑糾慝。
孫康映雪,車胤聚螢。李充四部,井春五經。谷永筆札,顧愷丹青。
戴逵破琴,謝敷應星。阮宣杖頭,畢卓瓮下。文伯羞鱉,孟宗寄鮓。
史丹青蒲,張湛白馬。隱之感鄰,王修輟社。阮放八雋,江暨四凶。
華歆忤旨,陳群蹙容。王浚懸刀,丁固生松。姜維膽斗,盧植音鍾。
桓溫奇骨,鄧艾大志。楊修捷對,羅友默記。杜康造酒,蒼頡制字。
樗里智囊,邊韶經笥。滕公佳城,王果石崖。買妻恥醮,澤室犯齋。
馬後大練,孟光荊釵。顏叔秉燭,宋弘不諧。鄧通銅山,郭況金穴。
秦彭攀轅,侯霸臥轍。淳于炙輠,彥國吐屑。太真玉台,武子金埒。
巫馬戴星,宓賤彈琴。郝廉留錢,雷義送金。逢萌掛冠,胡昭投簪。
王喬雙鳧,華佗五禽。程邈隸書,史籀大篆。王承魚盜,丙吉牛喘。
賈琮褰帷,郭賀露冕。馮媛當熊,班女辭輦。王充閱市,董生下帷。
平叔傅粉,弘治凝脂。楊生黃雀,毛子白龜。宿瘤採桑,漆室憂葵。
韋賢滿籯,夏侯拾芥。阮簡曠達,袁耽俊邁。蘇武持節,鄭眾不拜。
郭巨將坑,董永自賣。仲連蹈海,范蠡泛湖。文寶緝柳,溫舒截蒲。
伯道無兒,嵇紹不孤。綠珠墜樓,文君當壚。伊尹負鼎,寧戚叩角。
趙壹坎壈,顏駟蹇剝。龔遂勸農,文翁興學。晏御揚揚,五鹿嶽嶽。
蕭珠結綬,王貢彈冠。龐統展驥,仇覽棲鷹。葛亮顧廬,韓信升壇。
王褒柏慘,閔損衣單。蒙恬制筆,蔡倫造紙。孔伋縕袍,祭遵布被。
周公握髮,蔡邕倒屣。王敦傾室,紀瞻出妓。暴勝持斧,張綱埋輪。
靈運曲笠,林宗折巾。屈原澤畔,漁父江濱。魏勃埽門,潘岳望塵。
京房推律,翼奉觀性。甘寧奢侈,陸凱貴盛。干木富義,於陵辭聘。
元凱傳癖,伯英草聖。馮異大樹,千秋小車。漂母進食,孫鍾設瓜。
壺公謫天,薊訓歷家。劉玄刮席,晉惠聞蟆。伊籍一拜,酈生長揖。
馬安四至,應璩三入。郭解借交,朱家脫急。虞延剋期,盛吉垂泣。
豫讓吞炭,鋤麑觸槐。阮孚蠟屐,祖約好財。初平起石,左慈擲杯。
武陵桃源,劉阮天台。王儉墜車,褚淵落水。季倫錦障,春申珠履。
甄后出拜,劉楨平視。胡嬪爭摴,晉武傷指。石慶數馬,孔光溫樹。
翟湯隱操,許詢勝具。優旃滑稽,落下歷數。曼容自免,子平畢娶。
師曠清耳,離婁明目。仲文照鏡,臨江折軸。欒巴噀酒,偃師舞木。
德潤傭書,君平賣卜。叔寶玉潤,彥輔冰清。衛後發鬒,飛燕體輕。
玄石沈湎,劉伶解酲。趙勝謝躄,楚莊絕纓。惡來多力,飛廉善走。
趙孟疵面,田駢天口。張憑理窟,裴頠談藪。仲宣獨步,子建八斗。
廣漢鈎距,弘羊心計。衛青拜幕,去病辭第。酈寄賣友,紀信詐帝。
濟叔不痴,周兄無慧。虞卿擔簦,蘇章負笈。南風擲孕,商受斮涉。
廣德從橋,君章拒獵。應奉五行,安世三篋。相如題柱,終軍棄繻。
孫晨槁席,原憲桑樞。端木辭金,鍾離委珠。季札掛劍,徐稚致芻。
朱雲折檻,申屠斷鞅。衛玠羊車,王恭鶴氅。管仲隨馬,蒼舒稱象。
丁蘭刻木,伯瑜泣杖。陳逵豪爽,田方簡傲。黃向訪主,陳寔遺盜。
龐儉鑿井,陰方祀灶。韓壽竊香,王濛市帽。句踐投醪,陸抗嘗藥。
孔愉放龜,張顥墮鵲。田豫儉素,李恂清約。義縱攻剽,周陽暴虐。
孟陽擲瓦,賈氏如皋。顏回簞瓢,仲蔚蓬蒿。糜竺收資,桓景登高。
雷煥送劍,呂虔佩刀。老萊斑衣,黃香扇枕。王祥守奈,蔡順分椹。
淮南食時,左思十稔。劉惔傾釀,孝伯痛飲。女媧補天,長房縮地。
季圭士首,長孺國器。陸玩無人,賈詡非次。何晏神伏,郭奕心醉。
常林帶經,高鳳漂麥。孟嘉落帽,庾凱墮幘。龍逢板出,張華台坼。
董奉活燮,扁鵲起虢。寇恂借一,何武去思。韓子孤憤,梁鴻五噫。
蔡琰辨琴,王粲覆棋。西門投巫,何謙焚祠。孟嘗還珠,劉昆反火。
姜肱共被,孔融讓果。端康相代,亮陟隔坐。趙倫鶹怪,梁孝牛禍。
桓典避馬,王尊叱馭。鼌錯峭直,趙禹廉倨。亮遺巾幗,備失匕箸。
張翰適意,陶潛歸去。魏儲南館,漢相東閣。楚元置醴,陳蕃下榻。
廣利泉涌,王霸冰合。孔融坐滿,鄭崇門雜。張堪折轅,周鎮漏船。
郭伋竹馬,劉寬蒲鞭。許史侯盛,韋平相延。雍伯種玉,黃尋飛錢。
王允千里,黃憲萬頃。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