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字子孟,票騎將軍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
久之,少兒女弟子夫得幸於武帝,立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貴幸。
既壯大,乃自知父為霍中孺,未及求問,會為票騎將軍擊匈奴,道出河東,河東太守郊迎,負弩矢先驅至平陽傳舍,遣吏迎霍中孺。
中孺趨入拜謁,將軍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為大人遺體也。
」中孺扶服叩頭,曰:「老臣得託命將軍,此天力也。
」去病大為中孺買田宅奴婢而去。
還,復過焉,乃將光西至長安,時年十餘歲,任光為郎,稍遷諸曹侍中。
去病死後,光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
征和二年,衛太子為江充所敗,而燕王旦、廣陵王胥皆多過失。
是時上年老,寵姬鈎弋趙倢伃有男,上心欲以為嗣,命大臣輔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
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
後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宮,病篤,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及太僕上官桀為左將軍,搜粟都尉桑弘羊為御史大,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
明日,武帝崩,太子梟尊號,是為孝昭皇帝。
帝年八歲,政事一決於光。
遺詔封光為博陸侯。
光為人沉靜詳審,長才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須髯。
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其資性端正如此。
初輔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聞其風采。
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郎不肯授光。
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光甚誼之。
明日,詔增此郎秩二等。
眾庶莫不多光。
光與左將軍桀結婚相親,光長女為桀子安妻,有女年與帝相配,桀因帝姊鄂邑蓋主內安女後宮為倢伃,數月立為皇后。
父安為票騎將軍,封桑樂侯。
光時休沐出,桀輒入代光決事。
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長公主。
公主內行不修,近幸河間丁外人。
桀、安欲為外人求封,幸依國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許。
又為外人求光祿大夫,欲令得召見,又不許。
長主大以是怨光。
而桀、安數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慚。
自先帝時,桀已為九卿,位在光右。
及父子並為將軍,有椒房中宮之重,皇后親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顧專制朝事,由是與光爭權。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懷怨望。
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鹽鐵,為國興利,伐其功,欲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
於是蓋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與燕王旦通謀,詐令人為燕王上書,言光出都肄羽林,道上稱蹕,太官先置;又引蘇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敞亡功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莫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變。
候司光出沐日奏之。
桀欲從中下其事,桑弘羊當與諸大臣共執退光。
書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聞之,止畫室中不入。
上問:「大將軍安在?」左將軍桀對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
」有詔召大將軍。
光入,免冠軍頓首謝,上曰:「將軍冠。
朕知是書詐也,將軍亡罪。
」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將軍之廣明,都郎屬耳。
調校尉以來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將軍為非,不須校尉。
」是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捕之甚急。
桀等懼,白上:「小事不足遂。
」上不聽。
後桀黨與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敢有毀者坐之。
」自是桀等不敢復言,乃謀令長公主置酒請光,伏兵格殺之,因廢帝,迎立燕王為天子。
事發覺,光盡誅桀、安、弘羊、外人宗族。
燕王、蓋主皆自殺。
光威震海內。
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
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
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
光內不自安。
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
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
」言合光意。
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
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
既至,即位,行淫亂。
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
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
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
」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遂召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
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
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
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
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
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
」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
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
」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
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
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
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
」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
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
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
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
」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系之乎?」頃之,有太后詔召王。
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
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
光與群臣連名奏王,……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當廢。
……皇太后詔曰:「可。
」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
」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
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
」起就乘輿副車。
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等駑怯,不能殺身報德。
臣寧負王,不敢負社稷。
願王自愛,臣長不復見左右。
」光涕泣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於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
」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
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光悉誅殺二百餘人。
出死,號呼市中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光坐庭中,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
廣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誅,其子不在議中。
近親唯有衛太子孫號皇曾孫在民間,咸稱述焉。
光遂與丞相敞等上奏曰:「《禮》曰:『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
』大宗亡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
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武帝時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
臣昧死以聞。
」皇太后詔曰:「可。
」光遣宗正劉德至曾孫家尚冠里,洗沐賜御衣,太僕以軨車迎曾孫就齋宗正府,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
而光奉上皇帝璽綬,謁於高廟,是為孝宣皇帝。
明年,下詔曰:「夫褒有德,賞元功,古今通誼也。
大司馬大將軍光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秉誼,以安宗廟。
其以河北、東武陽益封光萬七千戶。
」與故所食凡二萬戶。
賞賜前後黃金七千斤,錢六千萬,雜繒三萬匹,奴婢百七十人,馬二千匹,甲第一區。
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雲皆中郎將,雲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領胡越兵。
光兩女婿為東西宮衛尉,昆弟、諸婿、外孫皆奉朝請,為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
黨親連體,根據於朝廷。
光自後元秉持萬機,及上即位,乃歸政。
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御天子。
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
光秉政前後二十年。
地節二年春病篤,車駕自臨問光病,上為之涕泣。
光上書謝恩曰:「願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為列侯,奉兄驃騎將軍去病祀。
」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為右將軍。
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
太中大夫任宣與侍御史五人持節護喪事。
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
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
東園溫明,皆如乘輿制度。
載光屍柩以轀輬車,黃屋在纛,發材官輕車北軍五校士軍陳至茂陵,以送其葬。
諡曰宣成侯。
發三河卒穿復士,起冢祠堂。
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如舊法。
初,霍氏指西漢權臣霍光子孫奢侈,茂陵徐生曰:「霍氏必亡。
夫奢則不遜,不遜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
在人之右,眾必害之。
霍氏秉權日久,害之者多矣。
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乃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即愛厚之,宜以時抑制,無使至亡。
」書三上,輒報聞。
其後,霍氏誅滅,而告霍氏者皆封。
人為徐生上書曰:「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註:突,煙囪,傍有積薪。
客謂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
』主人嘿然不應。
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
於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
灼爛者在於上行,余各以功次座,而不錄言曲突者。
人謂主人曰:『鄉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
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耶?』主人乃寤而請之。
今茂陵徐福數上書言霍氏且有變,宜防絕之。
鄉使福說得行,則國亡裂土出爵之費,臣亡逆亂誅滅之敗。
往事既已,而福獨不蒙其功。
唯陛下察之——貴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發灼爛之右。
」上乃賜福帛十匹,後以為郎。
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
後車騎將軍張安世代光驂乘,天子從容肆體,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
而宗族竟誅。
故俗傳之曰:「威震主者不畜。
霍氏之禍,萌於驂乘。
」贊曰:霍光以結髮內侍,起於階闥之間,確然秉志,誼形於主。
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權制敵,以成其忠。
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
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後,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顛覆之禍,死財三年,宗族誅夷,哀哉!昔霍叔封於晉,晉即河東,光豈其苗裔乎?金日磾夷狄亡國,羈虜漢庭,而以篤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將,傳國後嗣,世名忠孝,七世內侍,何其盛也!本以休屠作金人為祭天主,故因賜姓金氏雲。
三王德彌薄,惟後用肉刑。
太蒼令有罪,就遞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北闕,闕下歌雞鳴。
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
聖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
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
稍遷至栘中廄監。
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
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
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
」盡歸漢使路充國等。
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于,答其善意。
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于;單于益驕,非漢所望也。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
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
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
」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後月余,單于出獵,獨閼氏子弟在。
虞常等七十餘人慾發,其一人夜亡,告之。
單于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單于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
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
」欲自殺,勝、惠共止之。
虞常果引張勝。
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
左伊秩訾曰:「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
」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
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
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
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
武氣絕,半日復息。
惠等哭,輿歸營。
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
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
單于募降者赦罪。
」舉劍欲擊之,勝請降。
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
」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
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
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
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後雖復欲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為見?且單于信汝,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
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于。
單于愈益欲降之。
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
天雨雪。
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
匈奴以為神。
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
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節旄盡落。
積五六年,單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
武能網紡繳,檠弓弩,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
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
王死後,人眾徙去。
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
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
久之,單于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
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
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
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
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
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
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
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
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
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
臣事君,猶子事父也。
子為父死,亡所恨,願無復再言!」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呼,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霑衿,與武決去。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
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
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
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
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
」單于召會武官屬,前以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
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
遷謫獨熙熙,襟懷自坦夷。
孤寒明主信,清直上天知。
消息還依道,生涯只在詩。
惟尚諭山水,詎敢詠江蘺。
偶嘆勞生事,因思志學時。
讀書方睹奧,下筆便搜奇。
賦格欺鸚鵡,儒冠薄駿鸃。
耕桑都不事,園井未曾窺。
必欲縑緗富,寧教杼軸紕。
光陰常矻矻,交友盡偲偲。
步驟依班馬,根源法孔姬。
收螢秋不倦,刻鵠夜忘疲。
流輩多相許,時賢亦見推。
叨榮偕計吏,濫吹謁春司。
仆瘦途中病,驢寒雪裡騎。
空拳入場屋,拭目看京師。
技癢初調箭,鋒銛欲試錐。
甲科登漢制,內殿識堯眉。
數刻愁晡矣,三題亦勉之。
先鳴輸俊彥,上第遂參差。
罷舉身何托,還家命自奇。
唯慙親倚戶,敢望嫂停炊。
竭力求甘旨,終朝走路歧。
貪希仲由米,多廢董生帷。
丹桂何時折,孤蓬逐吹移。
知憐無國士,志氣自男兒。
季子貂裘敝,狂生刺字隳。
廣場重考覆,蹇步載驅馳。
明代寧甘退,青雲暗有期。
禮闈冠多士,御試拜丹墀。
澤霧寧慙豹,摶風肯伏雌。
重瞳念孤跡,一第忝鴻私。
得告還鄉貴,除官佐邑卑。
折腰稱小吏,矩步慎初資。
枳棘心何恨,松筠操自持。
及親家有養,事長禮無虧。
銅墨官常改,煙霄雨露垂。
縣花聊主管,寺棘且羈縻。
吳郡包山側,長洲巨海湄。
萬家呼父母,百里撫惸嫠。
敢起徒勞嘆,長憂竊祿嗤。
宦途甘碌碌,官業亦孜孜。
政事還多暇,優遊甚不羈。
村尋魯望宅,寺認館娃基。
西子留香逕,吳王有劍池。
狂歌殊不厭,酒興最相宜。
草織登山履,蒲紉挽舫{左糹右支}。
果酸嘗橄欖,花好插薔薇。
震澤柑包火,松江鱠縷絲。
三年無異政,一篋有新詞,
多戀南園臥,俄從北闋追。
呈材真樸樕,召對立茅茨。
載筆居三館,登朝忝拾遺。
紫泥天上降,朱紱御前披。
侍從殊為貴,圖書頗自怡。
史才媿班固,諫筆謝辛毗。
擬把微軀殺,慙將厚祿屍。
安邊上章疏,端拱獻箴規。
精鑒逢英主,知憐是首夔。
賡歌才不稱,掌誥筆難摛。
制歷無多事,詞頭每怯遲。
繁陰溫室樹,清吹萬年枝。
青瑣霞光透,蒼苔露片萎。
御香飄硯席,宮葉落纓緌。
看浴池心鳳,閒捫殿角螭。
上林花掩映,仙掌露淋漓。
對近瞻旒冕,班清辟虎貔。
宮簾垂翡翠,御水動漣漪。
紀號年淳化,朝元月建寅。
攝官捧寶冊,祝壽執樽彝。
表案行低折,宮懸聽肅祗。
德音王澤潤,謙柄斗杓撝。
貴接臯夔步,深窺龍鳳姿。
策勛何烜赫,賜紫更萎蕤。
蚊力山難負,鵜梁翼易滋。
論功慚八柱,受服欲三褫。
只慮殃將至,曾無事可裨。
趁朝空俯傴,退食自逶迤。
更直當春好,橫行隔宿咨。
內朝長得對,駕幸每教隨。
瓊苑觀雲稼,金明閱水嬉。
賞花臨鳳沼,侍釣立魚坻。
拂面黃金柳,酡顏白玉卮。
分題宣險韻,翻勢得仙棋。
竟舉窺天管,爭燃煮豆萁。
恨無才應副,空有表虔祈。
睿睠偏稱賞,天顏極撫綏。
中官賜文字,院吏捧巾綦。
遭遇誠堪惜,功名竊自悲。
請纓無壯志,視草亦何為。
未獻東封傾,空鐫北嶽碑。
深慚專俎豆,長欲議邊陲。
但可懷驕子,何須斬谷蠡。
胸中貯兵甲,堂上有熊羆。
成敗觀千古,施張在四維。
兼磨斷佞劍,疑樹直言旗。
遇事難緘默,平居疾喔咿。
無權逐鳥雀,俛首任狐狸。
廷尉專刑煞,詞臣益等衰。
五花儀久廢,三尺法聊施。
書命酋無諂,評刑肯有欺。
厚誣凌近侍,內亂疾妖尼。
丹筆常無赦,金科了不疑。
拜章期悟主,引法更防誰。
萋斐終無已,雷霆遂赫斯。
如弦傷訐直,投杼覓瑕疵。
眾樂金須化,群排柱不支。
佞灌回北斗,讒舌簸南箕。
闕下羊楊險,朝端虎尾危。
道孤貽眾怒,責薄賴宸慈。
西掖除三字,南山佐一麾。
蒼黃麝滿面,揮灑涕交賾。
目斷九重闕,魂銷八達逵。
尊親遠扶侍,兄弟盡流離。
秦領偏巉絕,商於更險巘。
吾廬何處是,我馬忽長辭。
六里山蒼翠,丹河浪渺瀰。
分封思衛鞅,割地意張儀。
懶讀三間傳,空尋四皓祠。
畲煙濃似瘴,松雪白如梨。
壞舍床鋪月,寒窗硯結澌。
振書衫作拂,解帶竹為椸。
呼仆泥茶龜,從僧借藥篩。
鍾愁上寺起,角怨水門吹。
舊友誰青眼,新秋出白髭。
煙嵐晴鬱郁,風雨夜颸颸。
我過徒三省,吾生自百罹。
初來聞旅雁,不覺見黃鸝。
市井採山菜,房廊蓋木皮。
野花紅爛漫,山草碧褵褷。
副使官資冷,商州酒味醨。
尾因求食掉,角為觸藩羸。
有夢思紅藥,無心採紫芝。
瘦妻容慘戚,稚子淚漣洏。
暖怯蛇穿壁,昏憂虎入籬。
松根燃夜燭,山蕨助朝飢。
豈獨堂虧養,還憂地乏醫。
跡飄萍渤澥,親老日崦嵫。
閣下辭巢鳳,山中伴野麋。
風欺秀林木,雲隔向陽葵。
屈產遭弩馬,丹山困嚇鴟。
悔須分黑白,本合混妍媸。
自此韜餘刃,終當學鈍追鎚。
窮通皆有數,得喪又奚悲。
自願才何者,空憐道在茲。
宣尼酋削伐,大禹亦胼胝。
用去當如虎,投來且禦魑。
避風聊戢翼,得水會揚鬐。
琴酒圖三樂,詩章效四誰。
角鬚從典賣,貂尾任傾欹。
兀兀拖腸鼠,悠悠曳尾龜。
北窗尋蛺蝶,南岸看鸕鶿。
山翠樓頻上,雲生杖獨搘。
篥閒留曉魄,檐暖負冬曦。
松柏寒仍翠,瓊瑤涅不緇。
望誰分曲直,祇自仰神祇。
吾道寧窮矣,斯文未已而。
狂吟何所益,孤憤曳黃陂。
詞賦壯夫羞不為,而況區區事訓詁。英雄氣短無奈何,一半從今半學古。
史遷班固大文章,縮足僂行循八股。安排蟲臂削鼠肝,焉用丈夫力如虎。
三百年來王制嚴,糊目經生無所睹。青苗剜目未糊心,不過當時小民苦。
帖括封錮天下士,甚於坑焚王介甫。志士強顏負起衰,區區聊復齊變魯。
我今屈曲鬢成絲,安置此身何處所。一時出處千古名,二者計之去十五。
老牛跼蹐觀快犢,兩生奇文燈下讀。喑啞叱咤亦足豪,穎脫而出定可卜。
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也。衡少善屬文,游於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雖才高於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大將軍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
衡善機巧,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歷算。安帝雅聞衡善術學,公車特徵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遂乃研核陰陽,妙盡璇璣之正,作渾天儀,著《靈憲》、《算罔論》,言甚詳明。
順帝初,再轉,復為太史令。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自去史職,五載復還。
陽嘉元年,復造候風地動儀。以精銅鑄成,員徑八尺,合蓋隆起,形似酒尊,飾以篆文山龜鳥獸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關發機。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其牙機巧制,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振聲激揚,伺者因此覺知。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驗之以事,合契若神。自書典所記,未之有也。嘗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咸怪其無征。後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於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後,乃令史官記地動所從方起。
時政事漸損,權移於下,衡因上疏陳事。後遷侍中,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嘗問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閹豎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凶倚伏,幽微難明。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
永和初,出為河間相。時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視事三年,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