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
」 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
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故其畜積足恃。
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
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
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
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世之有飢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
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千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
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並舉而爭起矣。
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
苟粟多而財有餘,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
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
可以為富安天下,而直為此廩廩也,竊為陛下惜之。
節自《漢書·食貨志》。
譯文管子說:「糧倉充足,百姓就懂得禮節。」百姓缺吃少穿而可以治理得好的,從古到今,沒有聽說過這事。古代的人說:「一個男子不耕地,有人就要因此挨餓;一個女子不織布,有人就要因此受凍。」生產東西有時節的限制,而消費它卻沒有限度,那麼社會財富一定會缺乏。古代的人治理國家,考慮得極為細緻和周密,所以他們的積貯足以依靠。現在人們棄農經商(不生產而)吃糧的人很多,這是國家的大禍患。過度奢侈的風氣一天天地滋長,這也是國家的大禍害。這兩種大禍害公然盛行,沒有人去稍加制止;國家的命運將要覆滅,沒有人去挽救;生產的人極少,而消費的人很多,國家的財富怎能不枯竭呢?漢朝從建國以來,快四十年了,公家和個人的積貯還少得令人痛心。錯過季節不下雨,百姓就將憂慮不安,年景不好,百姓納不了稅,朝廷就要出賣爵位,百姓就要出賣兒女。這樣的事情皇上已經耳有所聞了,哪有治理國家已經危險到這種地步而皇上不震驚的呢?
世上有災荒,這是自然界常有的現象,夏禹、商湯都曾遭受過。假如不幸有縱橫二三千里地方的大旱災,國家用什麼去救濟災區?如果突然邊境上有緊急情況,成千上萬的軍隊,國家拿什麼去發放糧餉?假若兵災旱災交互侵襲,國家財富極其缺乏,膽大力壯的人就聚集歹徒橫行搶劫,年老體弱的人就互換子女來吃;政治的力量還沒有完全達到各地,邊遠地方敢於同皇上對抗的人,就一同舉兵起來造反了。於是皇上才驚慌不安地謀劃對付他們,難道還來得及嗎?
積貯,是國家的命脈。如果糧食多財力充裕,幹什麼事情會做不成?憑藉它去進攻就能攻取,憑藉它去防守就能鞏固,憑藉它去作戰就能戰勝。使敵對的人歸降,使遠方的人順附,招誰而不來呢?現在如果驅使百姓,讓他們歸向農業,都附着於本業,使天下的人靠自己的勞動而生活,工商業者和不勞而食的遊民,都轉向田間從事農活,那麼積貯就會充足,百姓就能安居樂業了。本來可以做到使國家富足安定,卻竟造成了這種令人危懼的局面!我真替陛下痛惜啊!
注釋管子:即管仲。後人把他的學說和依託他的著作,編輯成《管子》一書,共二十四卷。倉:貯藏穀物的建築物。《呂氏春秋·仲秋》:「修囷(qūn)倉。」高誘註:「圓曰囷,方曰倉。」廩:米倉。實:充實,滿。而:同「則」,就,連詞。禮節:禮儀法度。不足:指衣食不足,缺吃少穿。治:治理,管理。及:到。未之嘗聞:即「未嘗聞之」,沒有聽說過這回事。未嘗,不曾。副詞。之,指「民不足而可治」,代詞在否定句中作賓語,一般要前置。古之人:亦指管子,以下四句引自《管子·輕重甲》,與原文略有出入。夫:古代對成年男子的通稱。或:有的人,代詞。生之有時:生產有時間的限制。之,指物資財富,代詞。亡:同「無」。度:限制,節制。則:那麼,連詞。物力:指財物,財富。屈:竭,窮盡。至:極,副詞。孅(xiān):通「纖」,細緻。悉:詳盡,周密。畜:同「蓄」,積聚,儲藏。恃:依賴,依靠。背本趨末:放棄根本的事,去做不重要的事,此處是指放棄農業而從事工商業。古代以農桑為本業,工商為末業。背,背離,背棄。是:這,代詞,作主語。殘:害,危害,禍害。淫侈(chǐ)之俗:奢侈的風氣。淫,過分,副詞。以:連詞。長(zhǎng):增長。賊:害,危害,禍害。公行;公然盛行。即「莫或止之」,沒有人去稍微制止它一下。莫,沒有人,代詞。之,代詞,指「殘賊公行」之事。是「止」的賓語,前置。或,副詞,有「稍微」、「稍稍」之意。大命:國家的命運。將:將要,副詞。泛:通「覂」,翻覆,覆滅。振救,拯救,挽救。生之者:生產糧食、財物的人。靡:耗費。漢之為漢:意謂漢朝自從建立政權以來。這是個主謂短語,「之」是用於短語主、謂之間的助詞。為,成為,動詞幾:將近,副詞。公私:國家和個人。猶:還,仍然,副詞。可哀痛:指積蓄少得使人痛心。失時:錯過季節。雨:下雨,動詞。且:將,副詞。狼顧:狼性多疑,行走時常回頭看,以防襲擊,比喻人有後顧之憂。此處形容人們看到天不下雨的憂慮不安。歲惡:年景不好。惡,壞。不入:指納不了稅。「入」是「納」的意思。請賣爵(jué)子:即請爵賣子。指富者向國家繳糧買爵位,貧者賣兒女為生。漢朝有公家出賣爵位以收取錢財的制度。既:已經,副詞。聞耳:聞於耳,指上述嚴重情況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安:哪裡,副詞。為:治理。阽危:危險。阽,臨近。若是:如此,象這個樣子。上:皇上,皇帝。飢穰:荒年和豐年。此處為偏義複詞,只指荒年。飢,災荒,《墨子·七患》:「五穀不收謂之飢。」穰,莊稼豐熟。天之行也:是自然界的固有現象。天,大自然。行,常道,規律。禹、湯被之:禹,傳說中古代部落聯盟領袖。原為夏后氏部落領袖,奉舜命治水有功,舜死後繼其位。湯,商朝的開國君主。被:遭,受。之:代詞,指「飢穰」。傳說禹時有九年的水災,湯時有七年的旱災。即:如果,假如,連詞。方二三千里:縱橫各二三千里。胡以:何以,用什麼。胡,代詞。以,介詞。相:副詞,兼有指代接受動作一方的作用,此處指「方二三千里」的災區。恤:周濟,救濟。卒然:突然。卒,通「猝」。急:緊急情況,指突然爆發的戰爭。饋:進食於人,此處指發放糧餉,供養軍隊。兵:兵災,戰禍,戰爭。乘:因,趁。大:非常,十分,副詞。屈:缺乏。徒:同夥。衡擊:橫行劫掠攻擊。衡,通「橫」。罷(pí):通「疲」。羸(léi):瘦弱。易:交換。畢:完全,副詞。通:達。能:是衍文。疑者:指對朝廷反抗的人。疑:同「擬」,指與皇帝相比擬,較量。並:一同,副詞。舉:舉兵。爭起:爭先起來鬧事。乃:才,副詞。駭:受驚,害怕。圖:謀劃,想辦法對付。豈:難道,副詞。夫:助詞,用在全句之前,表示一種要闡發議論的語氣。大命:大命脈,猶言「頭等大事」。苟:如果,假如,連詞。粟:此處泛指糧食。何為:做什麼事。何,疑問代詞作賓語,前置。為,動詞。以:憑,靠,介詞,後面省略賓語「之」。則:就,連詞。懷敵:使敵對者來歸順。懷,歸向,使動用法。附遠:使遠方的人順附。附,使動用法。招:招撫。何:疑問代詞作賓語,前置。毆:通「驅」,驅使。歸之農:使動雙賓語,使之歸農。著:「着」的本字,附着。食其力:靠自己的勞力吃飯。末技:不值得重視的技能,此處指與「本業」相對的「末業」,即工商業。游食之民:遊手好閒,不勞而食的人。游食,坐食,不勞而食。《荀子·成相》:「臣下職,莫游食。」楊倞註:「游食謂不勤於事,素餐游手也。」緣南畝:走向田間,從事農業。緣,因,循,此處有趨向之意。南畝,泛指農田。樂其所:以其所為樂,即樂於從事自己的本業(農業)。樂,以……為樂,意動用法。所,名詞。可以:助動詞。為:做到。富安天下:使天下富足安定。富安,使動用法。富,指食用充足;安,指政治安定。而:但,卻,連詞。直:竟然,副詞。為:造成,動詞。廩廩:同「懍懍」,危懼的樣子。指令人害怕的局面。竊:私下,副詞,表示自謙。為:替,介詞。陛下:對帝王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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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奏疏,是賈誼針對西漢初年在經濟上所面臨的嚴重危機,提出的要注意積貯的重要論文。它從不同角度論述了加強積貯對國計民生的重大意義,表現出一個地主階級政治家思想家的遠見卓識。他提出的主張,對於維護漢朝的封建統治,促進當時的社會生產,發展經濟,鞏固國防,安定人民的生活,都育一定的貢獻,在客觀上是符合人民的利益的,在歷史上有其進步的意義。同時,他的重視發展農業,提倡積貯的思想,即使至今,也仍有借鑑的價值。
文章開宗明義,提出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這一觀點,既而引用古人有關不耕不織、用之無度給人民帶來的危害性的言論,對照當時社會食者眾、靡者多、積蓄少的現象,提醒當權者必須慎重正視這一嚴重的社會問題。
接着文章論及災害的必然性,談到禹、湯受此之苦,並在此基礎上接連設問:如果我們也遇到災害,「國胡以相恤」?如果邊境有敵人入侵,「國胡以饋之」?不僅如此,文章更具體揭示了旱荒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一一勇者行劫,老弱者易子而食,政治未畢通等。
最後從正面歸結到「夫積貯者, 天下之大命也」, 指出「苟粟多而財有餘, 何為而不成」、「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的大利。同時,進一步提出了「驅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使天下各食其力」的具體辦法。
賈誼在文章中還毫不隱諱地揭露了當時人民備受饑寒的困苦生活,對統治階級驕奢淫逸、揮霍無度提出嚴厲的批判,言辭犀利激切。
本文理論結合實際,緊密圍繞「積貯」的論題,從正反兩面逐層深入地來論證中心論點。文章第一段,首先引用管子之言和古人深知民足致治的事實,對古之治天下,重積貯的理論和經驗進行了總結,闡明積貯與國計民生的關係,從正面論證了積貯的重要。接着由古及今,聯繫實際,針對當前生產少,消費多,淫侈之風滋長,不重視積貯,國家有覆亡可能的危險形勢,說明不重積貯的危害,從反面論證了積貯的重要意義。這樣通過古今對比,理論和形勢的分析,從正反兩面對中心論點進行了有力的論證。第二段,則就應付自然災害和戰爭兩個方面,從國家存亡攸關的高度闡明不積貯的危害,從反面進一步論證了積貯的重要。至第三段,則在前面充分闡述的基礎上,水到渠成地歸納出「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的中心論點,並與第二段及第一段的有關部分進行對比論證,闡明積貯之利是關係國家富強的根本大計,重視農業生產,是加強積貯的根本措施,從正面更深入一層論證了積貯的重要意義。文章這樣圍繞中心論點,引古證今,理論結合實際,進行正反對照,並以確鑿的論據,嚴密的邏輯,層層深入進行論證,把道理說得清楚透徹,有條不紊,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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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積貯疏》選自《漢書·食貨志》。文題為後人所加。是賈誼23歲時(前178)給漢文帝劉恆的一篇奏章。他從太平盛世的背後看到了嚴重的社會危機,這在他向文帝上的《論積貯疏》中做了大膽的揭露,並提出了他的改革政治的主張。
班固 .漢書 .浙江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0 :P428 .
遭眾忌賈誼被遷 正閫儀袁盎強諫
卻說丞相陳平,專任數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至謝世。文帝聞訃,厚給賻儀,賜諡曰獻,令平長子賈襲封。平佐漢開國,好尚智謀,及安劉誅呂,平亦以計謀得功。平嘗自言我多陰謀,為道家所禁,及身雖得倖免,後世子孫,恐未必久安。後來傳至曾孫陳何,擅奪人妻,坐法棄市,果致絕封。可為好詐者鑒。這且不必細表。惟平既病死,相位乏人,文帝又記起絳侯周勃,仍使為相,勃亦受命不辭。會當日蝕告變,文帝因天象示儆,詔求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當由潁陰侯騎士賈山,上陳治亂關係,至為懇切,時人稱為至言。略云:
臣聞為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臣山是也。臣不敢虛稽久遠,願借秦為喻,唯陛下少加意焉!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於內,成名於外,而使後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音朔百姓任罷,音疲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蓋天罰已加矣。臣聞雷霆之所擊,無不摧者,萬鈞之所壓,無不靡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況於縱慾恣暴,惡聞其過乎!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身死才數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亡無也輔弼之臣,亡直諫之士,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已在朝廷矣,乃選其賢者,使為常侍諸吏,與之馳騁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百官之墮於事也。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振貧民,禮高年,平獄緩刑,天下莫不喜悅。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羸癃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向風,乃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臣不勝大願,願少衰射獵,以夏歲二月,定明堂,造大學,修先王之道,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然後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得與宴遊,方正修絜音潔之士,不得從射獵,使皆務其方以高其節,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禮。如此則陛下之道,得所尊敬,然後功業施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
原來文帝雖日勤政事,但素性好獵,往往乘暇出遊,獵射為娛,所以賈山反覆切諫。文帝覽奏,頗為嘉納,下詔褒獎,嗣是車駕出入,遇着官吏上書,必停車收受,有可採擇,必極口稱善,意在使人盡言。當時又有一個通達治體的英材,與賈山同姓不宗,籍隸洛陽,單名是一誼字。少年卓犖,氣宇非凡。賈誼是一時名士,故敘入誼名,比賈山尤為鄭重。嘗由河南守吳公,招置門下,備極器重。吳公素有循聲,治平為天下第一,文帝特召為廷尉。隨筆帶過吳公,不沒循吏。吳公奉命入都,遂將誼登諸薦牘,說他博通書籍,可備諮詢,文帝乃復召誼為博士。誼年才弱冠,朝右諸臣,無如誼少年,每有政議,諸老先生未能詳陳,一經誼逐條解決,偏能盡合人意,都下遂盛稱誼才。文帝也以為能,僅一歲間,超遷至大中大夫。誼勸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更定官制,大興禮樂,草成數千百言,厘舉綱要,文帝卻也嘆賞,不過因事關重大,謙讓未遑。誼又請耕籍田、遺列侯就國,文帝乃照議施行。復欲升任誼為公卿,偏丞相周勃,太尉灌嬰,及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等,各懷妒忌,交相詆毀,常至文帝座前,說是洛陽少年,紛更喜事,意在擅權,不宜輕用。文帝為眾議所迫,也就變了本意,竟出誼為長沙王太傅。誼不能不去,但心中甚是怏怏。出都南下,渡過湘水,悲吊戰國時楚臣屈原,屈原被讒見放,投湘自盡。作賦自比。後居長沙三年,有鵩鳥飛入誼舍,停止座隅。鵩鳥似鴞,向稱為不祥鳥,誼恐應己身,益增憂感,且因長沙卑濕,水土不宜,未免促損壽元,乃更作鵩鳥賦,自述悲懷。小子無暇抄錄,看官請查閱《史》《漢》列傳便了。
賈誼既去,周勃等當然快意,不過勃好忌人,人亦恨勃,最怨望的就是朱虛侯劉章,及東牟侯劉興居。先是諸呂受誅,劉章實為功首,興居雖不及劉章,但清宮迎駕,也算是一個功臣。周勃等與兩人私約,許令章為趙王,興居為梁王,及文帝嗣位,勃未嘗替他奏請,竟背前言,自己反受了第一等厚賞,因此章及興居,與勃有嫌。文帝也知劉章兄弟,滅呂有功,只因章欲立兄為帝,所以不願優敘。好容易過了兩年,有司請立皇子為王,文帝下詔道:「故趙幽王幽死,朕甚憐憫,前已立幽王子遂為趙王,見四十七回。尚有遂弟辟彊,及齊悼惠子朱虛侯章,東牟侯興居,有功可王。」這詔一下,群臣揣合帝意,擬封辟彊為河間王,朱虛侯章為城陽王,東牟侯興居為濟北王,文帝當然准議。惟城陽濟北,俱系齊地,割封劉章兄弟,是明明削弱齊王,差不多剜肉補瘡,何足言惠!這三王分封出去,更將皇庶子參,封太原王,揖封梁王。梁趙均系大國,劉章兄弟,希望已久,至此終歸絕望,更疑為周勃所賣,嘖有煩言。文帝頗有所聞,索性把周勃免相,托稱列侯未盡就國,丞相可為倡率,出就侯封。勃未曾預料,突接此詔,還未知文帝命意,沒奈何繳還相印,陛辭赴絳去了。
文帝擢灌嬰為丞相,罷太尉官。灌嬰接任時,已在文帝三年,約閱數月,忽聞匈奴右賢王,入寇上郡,文帝急命灌嬰調發車騎八萬人,往御匈奴,自率諸將詣甘泉宮,作為援應。嗣接灌嬰軍報,匈奴兵已經退去,乃轉赴太原,接見代國舊臣,各給賞賜,並免代民三年租役。留遊了十餘日,又有警報到來,乃是濟北王興居,起兵造反,進襲滎陽。當下飛調棘蒲侯柴武為大將軍,率兵往討,一面令灌嬰還師,自領諸將急還長安。興居受封濟北,與乃兄章同時就國,章鬱憤成病,不久便歿。了過劉章。興居聞兄氣憤身亡,越加怨恨,遂有叛志,適聞文帝出討匈奴,總道是關中空虛,可以進擊,因即驟然起兵。那知到了滎陽,便與柴武軍相遇,一場大戰,被武殺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武乘勝追趕,緊隨不舍,興居急不擇路,策馬亂跑,一腳踏空,馬竟蹶倒,把興居掀翻地上。後面追兵已到,順手拿住,牽至柴武面前,武把他置入囚車,押解回京。興居自知不免,扼吭自殺。興居功不及兄,乃敢造反,怎得不死。待武還朝復命,驗明屍首,文帝憐他自取滅亡,乃盡封悼惠王諸子罷軍等七人為列侯,惟濟北國撤銷,不復置封。
內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復清閒,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宮遊行。一日帶着侍臣,往上林苑飽看景色,但見草深林茂,魚躍鳶飛,卻覺得萬匯滋生,足快心意。行經虎圈,有禽獸一大群,馴養在內,不勝指數,乃召過上林尉,問及禽獸總數,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結舌,竟不能答,還是監守虎圈的嗇夫,官名從容代對,一一詳陳,文帝稱許道:「好一個吏目,能如此才算盡職哩?」說着,即顧令從官張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字季,堵陽人氏,前為騎郎,十年不得調遷,後來方進為謁者。釋之欲進陳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論,但論近時。釋之因就秦漢得失,說了一番,語多稱旨。遂由文帝賞識,加官謁者僕射,每當車駕出遊,輒令釋之隨着。此時釋之奉諭,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進問文帝道:「陛下試思絳侯周勃,及東陽侯張相如,人品若何?」文帝道:「統是忠厚長者。」釋之接說道:「陛下既知兩人為長者,奈何欲重任嗇夫。彼兩人平時論事,好似不能發言。豈若嗇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記得秦始皇麼?」文帝道:「始皇有何錯處?」釋之道:「始皇專任刀筆吏,但務苛察,後來敝俗相沿,競尚口辯,不得聞過,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嗇夫能言,便欲超遷,臣恐天下將隨時盡靡哩!」君子不以言舉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遷,但如上林尉之糊塗,亦何足用!文帝方才稱善,乃不拜嗇夫,升授釋之為宮車令。
既而梁王入朝,與太子啟同車進宮,行過司馬門,並不下車,適被釋之瞧見,趕將過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進去,一面援着漢律,據實劾奏。漢初定有宮中禁令,以司馬門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貢獻,均由司馬門接收,門前除天子外,無論何人,並應下車,如或失記,罰金四兩。釋之劾奏太子梁王,說他時常出入,理應知曉,今敢不下公門,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論。這道彈章呈將進去,文帝不免溺愛,且視為尋常小事,擱置不理,偏為薄太后所聞,召入文帝,責他縱容兒子,文帝始免冠叩謝,自稱教子不嚴,還望太后恕罪。薄太后乃遣使傳詔,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見。文帝究是明主,並不怪釋之多事,且稱釋之守法不阿,應再超擢,遂拜釋之為中大夫,未幾又升為中郎將。會文帝挈着寵妃慎夫人,出遊霸陵,釋之例須扈蹕,因即隨駕同行。霸陵在長安東南七十里,地勢負山面水,形勢甚佳,文帝自營生壙,因山為墳,故稱霸陵,當下眺覽一番,復與慎夫人登高東望,手指新豐道上,顧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鄲要道呢。」慎夫人本邯鄲人氏,聽到此言,不由的觸動鄉思,悽然色沮。文帝見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過一瑟,使慎夫人彈瑟遣懷。邯鄲就是趙都,趙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靈手敏,當然指法高超,既將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譜,順指彈來。文帝聽着,但覺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頓時心動神移,也不禁憂從中來,別增悵觸。於是慨然作歌,與瑟相和。一彈一唱,饒有餘音,待至歌聲中輟,瑟亦罷彈。文帝顧語從臣道:「人生不過百年,總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後,若用北山石為槨,再加紵絮雜漆,塗封完密,定能堅固不破,還有何人得來搖動呢。」文帝所感,原來為此。從臣都應了一個是字,獨釋之答辯道:「臣以為皇陵中間,若使藏有珍寶,使人涎羨,就令用北山為槨,南山為戶,兩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尋,否則雖無石槨,亦何必過慮呢!」文帝聽他說得有理,也就點頭稱善。時已日昃,因即命駕還宮。嗣又令釋之為廷尉。
釋之廉平有威,都下憚服。
惟釋之這般剛直,也是有所效法,仿佛蕭規曹隨。他從騎尉進階,是由袁盎薦引,前任的中郎將,並非他人,就是袁盎。盎嘗抗直有聲,前從文帝游幸,也有好幾次犯顏直諫,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嘗寵信宦官趙談,使他參乘,盎伏諫道:「臣聞天子同車,無非天下豪俊,今漢雖乏才,奈何令刀鋸餘人,同車共載呢!」文帝乃令趙談下車,談只好依旨,勉強趨下。已而袁盎又從文帝至霸陵,文帝縱馬西馳,欲下峻阪,盎趕前數步,攬住馬韁。文帝笑說道:「將軍何這般膽怯?」盎答道:「臣聞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不僥倖,今陛下馳騁六飛,親臨不測,倘或馬驚車復,有傷陛下,陛下雖不自愛,難道不顧及高廟太后麼?」文帝乃止。過了數日,文帝復與竇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長預置坐席。待至帝後等入席休息,盎亦隨入。帝後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趨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盎用手一揮,不令慎夫人就坐,卻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宮,仗着文帝寵愛,嘗與竇皇后並坐並行。竇後起自寒微,經過許多周折,幸得為後,所以遇事謙退,格外優容。俗語說得好,習慣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動,把兩道柳葉眉,微豎起來,想與袁盎爭論。文帝早已瞧着,只恐慎夫人與他鬥嘴,有失閫儀,但心中亦未免怪着袁盎,多管閒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趨出。明如文帝,不免偏愛幸姬,女色之盅人也如此!竇皇后當然隨行,就是慎夫人亦無暇爭執,一同隨去。文帝為了此事,打斷遊興,即帶着后妃,乘輦回宮。袁盎跟在後面,同入宮門,俟帝後等下輦後,方從容進諫道:「臣聞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後,後為六宮主,無論妃妾嬪嬙,不能與後並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與後同坐?就使陛下愛幸慎夫人,只好優加賞賜,何可紊亂秩序,若使釀成驕恣,名為加寵,實是加害。前鑒非遙,寧不聞當時『人彘』麼!」文帝聽得「人彘」二字,才覺恍然有悟,怒氣全消。時慎夫人已經入內,文帝也走將進去,把袁盎所說的言語,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諫諍,實為保全自己起見,悔不該錯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賜袁盎。婦女往往執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過,也算難得,故卒得保全無事。盎稱謝而退。
會值淮南王劉長入朝,詣闕求見,文帝只有此弟,寵遇甚隆。不意長在都數日,闖出了一樁大禍,尚蒙文帝下詔赦宥,仍令歸國,遂又激動袁盎一片熱腸,要去面折廷爭了。正是:
明主豈宜私子弟,直臣原不憚王侯。
究竟淮南王長為了何事得罪,文帝又何故赦他,待至下回說明,自有分曉。
賈誼以新進少年,得遇文帝不次之擢,未始非明良遇合之機。惜乎才足以動人主,而智未足以絀老成也。絳灌諸人,皆開國功臣,位居將相,資望素隆,為賈誼計,正宜與彼聯絡,共策進行,然後可以期盛治。乃徒絮聒於文帝之前,而於絳灌等置諸不顧,天下寧有一君一臣,可以行政耶!長沙之遷,咎由自取,吊屈原,賦鵩鳥,適見其無含忍之功,徒知讀書,而未知養氣也。張釋之之直諫,語多可取,而袁盎所陳三事,尤為切要。斥趙談之同車,所以防宵小;戒文帝之下阪,所以范馳驅;卻慎夫人之並坐,所以正名義。誠使盎事事如此,何至有不學之譏乎?惟文帝從諫如流,改過不吝,其真可為一時之明主也歟!
魏博富才藪,儲英斷幽顯。金璞無留精,虎豹澄視眄。
文章兩漢際,墨跡蒼頡篆。多賢信足徵,特秀殊異撰。
張公真天人,弱冠負婉孌。鳳毛何翩躚,孤嘯絕㟞嵃。
矯然雲空翮,似共扶搖摶。遠器詎可識,棲棲徂蒼畎。
腹存五經笥,身與六藝卷。叔孫禮猶尊,毛公《詩》放衍。
桃李垂映春,蕪穢屢摧揃。庭草有餘姿,園葵復開展。
李膺縣龍門,侯巴激繩勉。有母老且貧,負米不憚緬。
北堂或寢憂,視食臉必泫。夜坐寧解衣,晨興忘孱愞。
仲由晚升堂,曾參力親勔。豈不懷曠逸,所愧斯道舛。
操觚赴風檐,論議浮雲捲。天地豈毫末,萬物皆䵷黽。
揮霍斷鵠劍,絡繹如瓮繭。九河一奔決,筆力與深淺。
賈誼魁大庭,郤生逼眾選。春雨濕荷衣,秋風醉華宴。
領教即同州,文旆辭御輦。淒其燕坐氈,寂寞公堂鱔。
盤中長苜蓿,衣上生苔蘚。整飭文字宗,手足成宿胼。
乙科連佳士,芳聲捷銀匾。銓曹籍哲行,聖意親眷繾。
制可決宸衷,銜命理東兗。淮南多賓客,河間討墳典。
枕中鴻寶書,禮經得細闡。其王似太宗,英睿天潢演。
虬須多瀟灑,虎步遺芳䠄。設醴延穆生,駢羅出禁臠。
謹介控豪俠,揮金㓗筐
漢庭來雒少,宣室動餘豐。琅琅禮樂器,蒼璧間璜琮。
酬知長太息,盡出治安胸。諸臣微不足,帝欲斂其鋒。
長沙非賜玦,懷沙豈堪從。如何終哭泣,以繼汨羅蹤。
千年悲屈賈,獨使二懷逢。空留鵩鳥賦,永作大鈞鏞。
呂氏一門,我朝韋平。衣冠既南,孰為典型。猗歟北扉,翰墨騰英。
難進之風,藹於心聲。其進維何,風雷隱砰。賤霸尊王,萬古作程。
天將開之,以豁聵盲。孰遏其萌,維盜實憎。觀公初心,何止懲羹。
親朋斯升,方喜匯征。私書之詒,猶欲卻行。豈願空言,與乳臭爭。
道之將宏,非人所能。俯首事讎,眾方若酲。詎知禍胎,自漢公卿。
淪胥一談,大呂為輕。綸音一頒,四海竦聆。臧宮鳴劍,賈誼請纓。
書下奉天,已識中興。曲筆誰歟,反肆譏評。陰險何知,雲收霧明。
公帖初獲,我心未寧。謂彼噂沓,臆度以情。是或鼠腐,猶疑鴻冥。
既見公書,懇懇至誠。視彼儻來,雖寵若驚。肯以王言,屈於奸朋。
公義既昭,公論既明。迨今百年,猶歉混並。時歟數歟,迄莫我聽。
公帖雲煙,公心日星。彼犬之狺,何吠非形。天澄氣清,修竹蘭亭。
閱此帖焉,對於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