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肅肅衣裳飄,人聲漸小灘聲驕。
知是天台古石橋。
一龍獨跨山之凹,高聳脊背橫伸腰,
其下嵌空走怒濤。
濤水來從華頂遙,分為左右瀑兩條,
到此收束群流交。
五疊六疊勢益高,一落千丈聲怒號。
如旗如布如狂蛟,非雷非電非笙匏。
銀河飛落青松梢,素車白馬雲中跑。
勢急欲下石阻撓,回瀾怒立猛欲跳。
逢逢布鼓雷門敲,水犀軍向皋蘭鏖,
三千組練揮銀刀,四川崖壁齊動搖。
偉哉銅殿造前朝,五百羅漢如相招。
我本錢塘兒弄潮,到此使人意也消,
心花怒開神理超。
高枕龍背持其尻,上視下視行周遭;
其奈冷泠雨濺袍,天風吹人立不牢。
北宮雖勇目已逃,恍如子在齊聞韶。
不圖為樂如斯妙,得坐一刻勝千朝。
安得將身化巨鰲,看他萬古長滔滔!
癸卯四月二日,余游白岳畢,遂浴黃山之湯泉。泉甘且冽,在懸崖之下。夕宿慈光寺。次早,僧告曰:「從此山徑仄險,雖兜籠不能容。公步行良苦,幸有土人慣負客者,號海馬,可用也。」引五六壯佼者來,俱手數丈布。余自笑羸老乃復作襁褓兒耶?初猶自強,至憊甚,乃縛跨其背。於是且步且負各半。行至雲巢,路絕矣,躡木梯而上,萬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是夕至文殊院宿焉。
天雨寒甚,端午猶披重裘擁火。雲走入奪舍,頃刻混沌,兩人坐,辨聲而已。散後,步至立雪台,有古松根生於東,身仆於西,頭向於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與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長,大十圍,高無二尺也。他松類是者多,不可勝記。晚,雲氣更清,諸峰如兒孫俯伏。黃山有前、後海之名,左右視,兩海並見。
次日,從台左折而下,過百步雲梯,路又絕矣。忽見一石如大鰲魚,張其口。不得已走入魚口中,穿腹出背,別是一天。登丹台,上光明頂,與蓮花、天都二峰為三鼎足,高相峙。天風撼人,不可立。晚至獅林寺宿矣。趁日未落,登始信峰。峰有三,遠望兩峰尖峙,逼視之,尚有一峰隱身落後。峰高且險,下臨無底之溪,余立其巔,垂趾二分在外。僧懼,挽之。余笑謂:「墜亦無妨。」問:「何也?」曰:「溪無底,則人墜當亦無底,飄飄然知泊何所?縱有底,亦須許久方到,盡可須臾求活。」僧人笑。
次日,登大小清涼台。台下峰如筆,如矢,如筍,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戲將武庫兵仗布散地上。食頃,有白練繞樹,僧喜告曰:「此雲鋪海也。」初濛濛然,鎔銀散綿,良久渾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類大盤凝脂中有筍脯矗現狀。俄而離散,則萬峰簇簇,仍還原形。余坐松頂,苦日炙,忽有片雲起為蔭遮。方知雲有高下,迥非一族。薄暮,往西海門觀落日,草高於人,路又絕矣。喚數十夫芟夷之而後行。東峰屏列,西峰插地怒起,中間鶻突數十峰,類天台瓊台。紅日將墜,峰以首承之,似吞似捧。余不能冠,被風掀落;不能襪,被水沃透;不敢杖,動陷軟沙;不敢仰,慮石崩壓。左顧右睨,前探後矚,恨不能化干億身,逐峰皆到。當「海馬」負時,捷若猱猿,衝突急走,千萬山亦學人棄,狀如潮湧。俯視深阬、怪峰,在腳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然事已至此,惴慄無益。若禁緩之,自覺無勇。不得已,託孤寄命,憑渠所往,黨此身便已羽化。
《淮南子》有「膽為雲」之說,信然。
初九日,從天柱峰後轉下,過白沙矼,至雲谷,家人以肩輿相迎。計步行五十餘里,人山凡七日。
嘉定之曲江里有孝子李維煌,字裕光。父岩士,生孝子十年歿,家無旨畜,母針衽以供孝子出就外塾。泣曰:「養親,兒職也。兒不養母,乃藉母養兒,兒心何安!」遂棄書史,勤耕作,市珍怪之食,進之母,而己甘食淡焉。母病喉,勺飲,喀喀不下者三晝夜矣。孝子呼天求救,母夢神人刺以針曰:「哀而子之孝也。」覺,一汗而愈。雍正七年秋,海風起,城中生波濤,孝子居故穿漏,夜半屋搖搖然,孝子趨負母,伏几下。俄而前後廬舍崩,所避處獨完。
孝子父亡逾年,大父亦亡。及其莽也,時屆嚴寒,體故贏,手炭土,僵大雪中。治冢匠數人,蘊火覆之,淪以湯,乃蘇,年五十五卒。卒時抱母大慟,囑其孤某善事大母。
相傳其幼時,居父喪,寢苫塊中,哀號三年,每出入,鄰人指曰:小孝子,小孝子。蓋其天性然也。乾隆三十年,大吏聞於朝,建坊曲江里,立祠其旁。
論曰:《孝經》一書,聖人所以為人子訓者至矣。然世人方讀書以求孝,而李孝氏子獨因孝以廢書,何耶?中庸曰: 「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古之人能率其性者,無俟於教也。不然,慈烏反哺,羔羊跪乳,使彼所讀何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