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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

蒲松齡 〔清代〕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

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

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

眾駭異,不解其故。

俄而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

相顧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

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

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

逾一時許,始稍定。

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

後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

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地震 - 譯文及註釋

譯文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戍刻,發生了大地震。當時,我在稷下做客,正和表兄李篤之在燈下喝酒。忽然聽見有種像打雷一樣的聲音,從東南方向過來,向西北方向滾去。大家都很驚駭詫異,不知是什麼緣故。不一會兒,只見桌子搖晃起來,酒杯翻倒;屋樑房柱,發出一片咔咔的斷裂聲。眾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過了好久,才醒悟過來是地震,急忙衝出屋子。只見外面的樓閣房屋,一會兒斜倒在地上,一會兒又直立起來;牆倒屋塌的聲音,混合着孩子號哭的聲音,一片鼎沸,震耳欲聾。人頭暈得站不住,只能坐在地上,隨着地面顛簸。河水翻騰出岸邊一丈多遠;雞叫狗吠,全城大亂。過了一個時辰,才稍微安定下來。再看大街上,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聚在一起,爭相講着剛才的事情,都忘了沒穿衣服。後來,聽說這次地震時,某處有口水井井筒傾斜了,不能再打水;某家樓台南北掉了個方向;棲霞山裂了道縫;沂水陷下了一個有幾畝大的地穴。這真是少有的奇異災變啊!

注釋康熙七年:即公元一六六八年。戌刻:晚七時至九時。稷(jì記)下:地名。此指臨淄。《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注引劉向《別錄》:「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說之士期會於稷下也。」傾仄:傾斜。仄,通「側」。棲霞:縣名。今屬山東省。沂水:縣名。今屬山東省。溲(sōu叟)溺(niào尿):小便。緩頰:猶松嘴。一何:多麼。▲

蒲松齡 著,朱其鎧 主編 .全本新注聊齋志異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7年 .

地震 - 賞析

這篇文章通過作者的耳聞目睹與體驗,描述了康熙七年間發生在山東的大地震。文章記述地震的過程非常的清晰,從「聲如雷」「几案擺簸」到「牆傾屋塌」「河水傾潑」,寫出了地震由弱到強的過程,這是從物的角度描述。「眾駭異」「相顧失色」到「男女裸聚」,從人的神態進行側面烘托,寫地震嚴重的程度。最後的耳聞,揭示出了地震破壞的程度,並由此發出了「真非常之奇變」的感慨。

結構是作品形式美的重要因素之一。《地震》的格局雖小,但所營造的結構卻完整縝密,平整均衡,單純精美。記事由隱入顯,循序漸進,層層開拓境界,逐步創造高潮、首尾連貫完美,通篇委區盡態。結構的藝術處理,貴在線索的貫穿。它運用自如地按記述文的表現形式,以事件發生、發展的時間為線索,把一幅幅驚心動魄的畫面組裝起來,連動式地推到讀者面前:

第一幅、燭前對飲圖:聞有聲如雷,眾駭異,不解其故。

第二幅、室內,震盪圖: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相顧失色。

第三幅、戶外,大震圖;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倒屋塌,兒啼女號。人不能立,隨地轉側。河水傾潑,雞嗚犬吠。

第四幅、街上,男女裸聚圖:競相告語,忘其未衣。

第五幅、震後山河圖:水井傾仄,樓台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

此外,尚有一幅聯想到的地震之外的「狼口奪子圖」。此圖既如繪畫,又若小說。

五幅畫面,完整而形象地再現了一場怵目驚心的大地震的全部過程,正好表明地震發生(第一圖)、發展(二圖)、高潮(三圖)、緩和(四圖)、終結(五圖)的程序。最後以聯想方式出現的「奪兒圖』』強化了第四圖的思想。這裡的文字都有極強的可感性與可繪性。

事出突然,事先沒有徵兆,只聽得隆隆雷聲,由遠及近,人們驚異,但不知原因。一會兒,桌子搖動,杯子傾倒,屋樑有聲,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大驚失色,但不知何故。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明白——地震了!才快點跑出來。這種描寫是人們在遇到突發事件時,一時驚慌失措,理性思維暫停的實際。以上是室內情況。

跑出屋子以後,首先看到的是大的建築物忽起忽落,說明地表在上下顛簸。繼之是聽到房屋倒塌聲、兒啼女號聲。剛才是從屋裡跑着出來的,所有沒感覺到不穩。停下來以後,才覺得站立不穩,於是快點坐下,隨地轉側。

此時,人驚恐萬狀,無暇交流情況。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地震停了,人們情緒稍有安定,這時,大家才有可能「競相告語」,急於宣洩內心恐懼,抱團取暖,竟然忘了自己沒穿衣服。情急下的失態,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情況。

在地震的當時,不可能了解其他地方情況。震情和緩了,十里八鄉的親戚朋友才互相探訪,打聽安危,於是外地情況不斷傳來,才有某處井傾側,樓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的傳聞。

寫震前、震中、震後;寫房內、房外、街上;寫所見、所聞。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合情合理,井井有條,緊緊相扣,一氣呵成。再現地震現場畫面,非親臨其境者寫不出。▲

李延祜編著 .《浮生半日閒 古代筆記小品》 .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04:275頁

地震 - 創作背影

蒲松齡描寫的這次地震,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郯城大地震」。地震發生在公元1668年7月25日晚 (清康熙7年農曆6月17日戌時),震級為8.5級,震中在臨淄西北約一百五十公里的莒梁,郯城一帶,而臨淄屬於破壞性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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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

作者:蒲松齡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自稱異史氏,現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洪山鎮蒲家莊人。出生於一個逐漸敗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歲應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以後屢試不第,直至71歲時才成歲貢生。為生活所迫,他除了應同邑人寶應縣知縣孫蕙之請,為其做幕賓數年之外,主要是在本縣西鋪村畢際友家做塾師,舌耕筆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帳歸家。1715年正月病逝,享年76歲。創作出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 

蒲松齡其它诗文

《狼三則》

蒲松齡 〔清代〕

其一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隨尾行數里。

屠懼,示之以刃,少卻;及走,又從之。

屠無計,思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

遂鈎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擔。

狼乃止。

屠歸。

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似人縊死狀。

大駭,逡巡近視之,則死狼也。

仰首細審,見狼口中含肉,鈎刺狼齶,如魚吞餌。

時狼皮價昂,直十餘金,屠小裕焉。

緣木求魚,狼則罹之,是可笑也。

其二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

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

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

骨已盡矣,而兩狼之並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

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

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

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

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其三一屠暮行,為狼所逼。

道旁有夜耕所遺行室,奔入伏焉。

狼自苫中探爪入。

屠急捉之,令不可去。

但思無計可以死之。

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

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

出視,則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

遂負之以歸。

非屠,烏能作此謀也!三事皆出於屠;則屠人之殘暴,殺狼亦可用也。

《促織》

蒲松齡 〔清代〕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

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

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

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

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不終歲,薄產累盡。

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

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

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資詣問。

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

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

問者爇香於鼎,再拜。

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

各各竦立以聽。

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

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

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

旁一蟆,若將跳舞。

展玩不可曉。

然睹促織,隱中胸懷。

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

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

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

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

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

遽撲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

逐而得之。

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

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

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

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

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

兒懼,啼告母。

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

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

近撫之,氣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復甦。

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

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

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

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

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

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

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

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

因出己蟲,納比籠中。

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

少年固強之。

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

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

少年又大笑。

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

少年又笑。

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

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

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

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

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

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

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

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

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

成述其異,宰不信。

試與他蟲斗,蟲盡靡。

又試之雞,果如成言。

乃賞成,獻諸撫軍。

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

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

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

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後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

撫軍亦厚賚成。

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

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地震》

蒲松齡 〔清代〕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

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

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

眾駭異,不解其故。

俄而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

相顧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

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

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

逾一時許,始稍定。

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

後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

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紅毛氈》

蒲松齡 〔清代〕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

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

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

其人置氈岸上,但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

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登百人矣。

短刃並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去。

《狼》

蒲松齡 〔清代〕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

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

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

骨已盡矣,而兩狼之並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

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

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

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

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嬰寧》

蒲松齡 〔清代〕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毋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壠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卺,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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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望日懷張歷友》

蒲松齡 〔清代〕

臨風惆悵一登台,台下黃花次第開。名士由來能痛飲,世人元不解憐才。

蕉窗酒醒聞疏雨,石徑雲深長綠苔。搖落寒山秋樹冷,啼烏猶帶月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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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蒲松齡 〔清代〕

舊向長堤纜畫橈,

秋來秋色倍蕭蕭,

空垂煙雨拂橫橋。

斜倚西風無限恨,

懶將憔悴舞纖腰,

離思別緒一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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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關》

蒲松齡 〔清代〕

身在瓮盎中,仰看飛鳥度。南山北山雲,千株萬株樹。

但見山中人,不見山中路。樵者指以柯,捫蘿自茲去。

句曲上層霄,馬蹄無穩步。忽然聞犬吠,煙火數家聚。

挽轡眺來處。茫茫積翠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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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

蒲松齡 〔清代〕

歸途過黃河,一葉大如掌。颼飀西南風,飽帆盪雙槳。

船小墮帆側,高低任俛仰。舟如瓢水盈,閃閃浮瓮盎。

激水雪崩騰,珠花迸衣上。駛急穿橫流,洶洶作怒響。

回首過來處,低雲接沆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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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豎》

蒲松齡 〔清代〕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

  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嗚,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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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口號》

蒲松齡 〔清代〕

一夜松風撼遠潮,滿庭疏雨響瀟瀟。

隴頭禾黍知何似?檻外新抽幾葉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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