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
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
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
眾駭異,不解其故。
俄而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
相顧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
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
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
逾一時許,始稍定。
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
後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
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譯文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戍刻,發生了大地震。當時,我在稷下做客,正和表兄李篤之在燈下喝酒。忽然聽見有種像打雷一樣的聲音,從東南方向過來,向西北方向滾去。大家都很驚駭詫異,不知是什麼緣故。不一會兒,只見桌子搖晃起來,酒杯翻倒;屋樑房柱,發出一片咔咔的斷裂聲。眾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過了好久,才醒悟過來是地震,急忙衝出屋子。只見外面的樓閣房屋,一會兒斜倒在地上,一會兒又直立起來;牆倒屋塌的聲音,混合着孩子號哭的聲音,一片鼎沸,震耳欲聾。人頭暈得站不住,只能坐在地上,隨着地面顛簸。河水翻騰出岸邊一丈多遠;雞叫狗吠,全城大亂。過了一個時辰,才稍微安定下來。再看大街上,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聚在一起,爭相講着剛才的事情,都忘了沒穿衣服。後來,聽說這次地震時,某處有口水井井筒傾斜了,不能再打水;某家樓台南北掉了個方向;棲霞山裂了道縫;沂水陷下了一個有幾畝大的地穴。這真是少有的奇異災變啊!
注釋康熙七年:即公元一六六八年。戌刻:晚七時至九時。稷(jì記)下:地名。此指臨淄。《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注引劉向《別錄》:「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說之士期會於稷下也。」傾仄:傾斜。仄,通「側」。棲霞:縣名。今屬山東省。沂水:縣名。今屬山東省。溲(sōu叟)溺(niào尿):小便。緩頰:猶松嘴。一何:多麼。▲
蒲松齡 著,朱其鎧 主編 .全本新注聊齋志異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7年 .
這篇文章通過作者的耳聞目睹與體驗,描述了康熙七年間發生在山東的大地震。文章記述地震的過程非常的清晰,從「聲如雷」「几案擺簸」到「牆傾屋塌」「河水傾潑」,寫出了地震由弱到強的過程,這是從物的角度描述。「眾駭異」「相顧失色」到「男女裸聚」,從人的神態進行側面烘托,寫地震嚴重的程度。最後的耳聞,揭示出了地震破壞的程度,並由此發出了「真非常之奇變」的感慨。
結構是作品形式美的重要因素之一。《地震》的格局雖小,但所營造的結構卻完整縝密,平整均衡,單純精美。記事由隱入顯,循序漸進,層層開拓境界,逐步創造高潮、首尾連貫完美,通篇委區盡態。結構的藝術處理,貴在線索的貫穿。它運用自如地按記述文的表現形式,以事件發生、發展的時間為線索,把一幅幅驚心動魄的畫面組裝起來,連動式地推到讀者面前:
第一幅、燭前對飲圖:聞有聲如雷,眾駭異,不解其故。
第二幅、室內,震盪圖: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相顧失色。
第三幅、戶外,大震圖;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倒屋塌,兒啼女號。人不能立,隨地轉側。河水傾潑,雞嗚犬吠。
第四幅、街上,男女裸聚圖:競相告語,忘其未衣。
第五幅、震後山河圖:水井傾仄,樓台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
此外,尚有一幅聯想到的地震之外的「狼口奪子圖」。此圖既如繪畫,又若小說。
五幅畫面,完整而形象地再現了一場怵目驚心的大地震的全部過程,正好表明地震發生(第一圖)、發展(二圖)、高潮(三圖)、緩和(四圖)、終結(五圖)的程序。最後以聯想方式出現的「奪兒圖』』強化了第四圖的思想。這裡的文字都有極強的可感性與可繪性。
事出突然,事先沒有徵兆,只聽得隆隆雷聲,由遠及近,人們驚異,但不知原因。一會兒,桌子搖動,杯子傾倒,屋樑有聲,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大驚失色,但不知何故。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明白——地震了!才快點跑出來。這種描寫是人們在遇到突發事件時,一時驚慌失措,理性思維暫停的實際。以上是室內情況。
跑出屋子以後,首先看到的是大的建築物忽起忽落,說明地表在上下顛簸。繼之是聽到房屋倒塌聲、兒啼女號聲。剛才是從屋裡跑着出來的,所有沒感覺到不穩。停下來以後,才覺得站立不穩,於是快點坐下,隨地轉側。
此時,人驚恐萬狀,無暇交流情況。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地震停了,人們情緒稍有安定,這時,大家才有可能「競相告語」,急於宣洩內心恐懼,抱團取暖,竟然忘了自己沒穿衣服。情急下的失態,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情況。
在地震的當時,不可能了解其他地方情況。震情和緩了,十里八鄉的親戚朋友才互相探訪,打聽安危,於是外地情況不斷傳來,才有某處井傾側,樓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的傳聞。
寫震前、震中、震後;寫房內、房外、街上;寫所見、所聞。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合情合理,井井有條,緊緊相扣,一氣呵成。再現地震現場畫面,非親臨其境者寫不出。▲
李延祜編著 .《浮生半日閒 古代筆記小品》 .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04:275頁
蒲松齡描寫的這次地震,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郯城大地震」。地震發生在公元1668年7月25日晚 (清康熙7年農曆6月17日戌時),震級為8.5級,震中在臨淄西北約一百五十公里的莒梁,郯城一帶,而臨淄屬於破壞性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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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隨尾行數里。
屠懼,示之以刃,少卻;及走,又從之。
屠無計,思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
遂鈎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擔。
狼乃止。
屠歸。
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似人縊死狀。
大駭,逡巡近視之,則死狼也。
仰首細審,見狼口中含肉,鈎刺狼齶,如魚吞餌。
時狼皮價昂,直十餘金,屠小裕焉。
緣木求魚,狼則罹之,是可笑也。
其二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
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
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
骨已盡矣,而兩狼之並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
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
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
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
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其三一屠暮行,為狼所逼。
道旁有夜耕所遺行室,奔入伏焉。
狼自苫中探爪入。
屠急捉之,令不可去。
但思無計可以死之。
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
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
出視,則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
遂負之以歸。
非屠,烏能作此謀也!三事皆出於屠;則屠人之殘暴,殺狼亦可用也。
。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
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
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遊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
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
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不終歲,薄產累盡。
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歸,提竹筒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
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
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亦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資詣問。
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
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
問者爇香於鼎,再拜。
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
各各竦立以聽。
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
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
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
旁一蟆,若將跳舞。
展玩不可曉。
然睹促織,隱中胸懷。
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覆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
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
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
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
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
遽撲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
逐而得之。
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
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
上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
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
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
兒懼,啼告母。
母聞之,面色灰死,大驚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
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
近撫之,氣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復甦。
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
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
急趨之,折過牆隅,迷其所在。
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
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
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
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
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
因出己蟲,納比籠中。
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
少年固強之。
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
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
少年又大笑。
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
少年又笑。
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
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
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
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
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
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
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
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
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
成述其異,宰不信。
試與他蟲斗,蟲盡靡。
又試之雞,果如成言。
乃賞成,獻諸撫軍。
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
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
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
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後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
撫軍亦厚賚成。
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
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
信夫!」。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
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
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
眾駭異,不解其故。
俄而几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樑椽柱,錯折有聲。
相顧失色。
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
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牆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
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
逾一時許,始稍定。
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並忘其未衣也。
後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台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
此真非常之奇變也。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
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
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
其人置氈岸上,但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
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登百人矣。
短刃並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去。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
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
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
骨已盡矣,而兩狼之並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
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
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
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後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
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僕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雲,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痴,此願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於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並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後,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餘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願,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牆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於日昃,盈盈望斷,並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於今,意將何為?得毋飢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痴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几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並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嬰兒。」生曰:「小於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後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後,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痴,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於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於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後,姑丈鰥居,祟於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後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壠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卺,而終恐為鬼物,竊於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恆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後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盪。女指牆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於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牆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蠍,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餘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於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於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屍,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雲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雲。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牆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淒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於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並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身在瓮盎中,仰看飛鳥度。南山北山雲,千株萬株樹。
但見山中人,不見山中路。樵者指以柯,捫蘿自茲去。
句曲上層霄,馬蹄無穩步。忽然聞犬吠,煙火數家聚。
挽轡眺來處。茫茫積翠霧。
歸途過黃河,一葉大如掌。颼飀西南風,飽帆盪雙槳。
船小墮帆側,高低任俛仰。舟如瓢水盈,閃閃浮瓮盎。
激水雪崩騰,珠花迸衣上。駛急穿橫流,洶洶作怒響。
回首過來處,低雲接沆漭。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
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嗚,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