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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妹文》

袁枚 〔清代〕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

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

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

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

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

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

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

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

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

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辦治。

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

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

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

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

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

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

」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

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

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

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

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

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

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睟耳。

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

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祭妹文 - 譯文及註釋

譯文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並作這篇文章來致祭:

唉!你生在浙江,卻葬在此地,遠離我們的故鄉七百里了;當時你即使做夢、幻想,也怎會知道這裡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你因為堅守從一而終的貞節觀念,嫁了一個品德敗壞的丈夫而被遺棄,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雖然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連累你到這種地步,也未嘗不是我的過錯。我幼年時跟從老師誦讀四書五經,你同我並肩坐在一起,愛聽那些古人的節義故事;一旦長大成人,你立即親身來實踐。唉!要是你不懂得經書,也許未必會像這樣苦守貞節。

我捉蟋蟀,你緊跟我捋袖伸臂,搶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們。今天我收殮你的屍體,給你安葬,而當年的種種情景,卻一一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九歲時,在書房裡休息,你梳着兩個髮髻,披了一件細絹單衣進來,共同溫習《詩經》中的《緇衣》一章;剛好老師開門進來,聽到兩個孩子琅琅的讀書聲,不禁微笑起來,連聲「嘖嘖」稱讚。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還清楚地記得。我二十歲去廣西,你牽住我的衣裳,悲傷痛哭。過了三年,我考中進士,衣錦還鄉,你從東廂房扶着長桌出來,一家人瞪着眼相視而笑,記不得當時話是從哪裡說起,大概是說了些在京城考進士的經過情況以及報信人來得早、晚等等吧。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卻。往事堆積在我的胸中,想起來,心頭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們像影子一樣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卻又不見了。我後悔當時沒有把這些兒時的情狀,一條一條詳細地記錄下來;然而你已不在人間了,那麼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兒童時代可以重新來過,也沒有人來為它們對照證實的了。

你與高家斷絕關係後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書事務,期待你去辦理。我曾經以為婦女中很少明白經書的意義、熟識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並非不夠溫柔和順,但在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從你回家後,雖然我為你而悲傷,對我自己來說卻很高興。我又比你年長四歲,或許像世間通常那樣年長的先死,那就可以將身後之事託付給你;卻沒有想到你比我先離開人世!

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聽、探望病情,減輕一分就高興,加重一分就擔憂。後來雖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轉,但仍半臥半起,感到沒有什麼好取樂消遣;你來到我的床前,講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驚奇的故事,給我帶來一些歡樂。唉!自今以後,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從哪裡去呼喚你呢?

你的病,我相信醫師的話以為不要緊,所以才遠遊去揚州。你又怕我心中憂慮,不讓別人來給我報信。直到病已垂危時,母親問你:「盼望哥哥回來嗎?」,你才勉強答應說:「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夢見你來訣別,心知這是不吉祥的,急忙飛舟渡江趕回家。果然,我於未時到家,而你已在辰時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餘溫,一隻眼睛還未閉緊,大概你還在忍受着臨死的痛苦等待我回來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訣別,那我怎麼肯離家遠遊呢?即使出外,也還有多少心裡話要讓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則就沒有相見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見到你;而死後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以及能相見還是不能相見,終究是難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麼我將終身抱着這無窮的遺恨,天啊!人啊!竟然這樣完了嗎!

你的詩,我已經付印了;你的女兒,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寫了傳記;只有你的墓穴,還沒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墳墓在杭州,但是江廣河深,勢難將你歸葬到祖墳,所以請示母親的意見而把你安葬在這裡,以便於祭奠掃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兒阿印,在下面還有兩個墳墓,一個是父親的侍妾朱氏,一個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曠遼闊,朝南是一片寬廣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棲霞山;風風雨雨,清晨黃昏,你這個羈留在異鄉的精魂有了伴侶,當不致於感到孤獨寂寞。可憐的是,我自從戊寅年讀了你寫的哭侄詩後,至今沒有兒子;兩個牙牙學語的女兒,在你死後出生,才只有一周歲。我雖因母親健全而不敢說自己老,但齒牙搖動,頭髮已禿,自己心裡知道,在這人世間尚能活幾天?阿品弟遠在河南為官,也沒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內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後由誰來埋葬呢?你如果死後有靈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後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聽不到你回話,祭你又看不到你來享食。紙錢的灰燼飛揚着,北風在曠野里顯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連連回過頭來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注釋乾隆: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的年號。丁亥:紀年的干支;乾隆丁亥,即公元年。素文:名機,字素文,別號青琳居士。年(康熙五十八年)生,年(乾隆二十四年)卒,得四十歲。上元:舊縣名。(唐肅宗李亨上元二年)置。在今南京市。羊山:在南京市東。奠:祭獻。汝(乳rǔ):你。浙:浙江省。斯:此,這裡。指羊山。吾鄉:袁枚的枚鄉,在浙江錢塘(今杭州市)。觭(qí)夢:這裡是做夢的意思。觭,得。語出《周禮·春官太卜》:「太卜濱三夢之法,二曰觭夢。」寧知:怎麼知道。歸骨所:指葬地。耶(椰yē):語氣詞,表疑問。以:因為。一念之貞:一時信念中的貞節觀。貞,封建禮教對女子的一種要求。忠誠地附屬於丈夫(包括僅在名義上確定關係而實際上未結婚的丈夫),不管其情況如何,都要從一而終,這種信念和行為稱之為「貞」。遇人仳(痞pǐ)離:《詩經·王風·中谷有蓷》:「有女仳離,條其(肅欠)矣;條其(肅欠)矣。遇人之不淑矣。」這裡化用其語,意指遇到了不好的男人而終被離棄。遇人,是「遇人不淑」的略文。淑,善。仳離,分離。特指婦女被丈夫遺棄。孤危:孤單困苦。托落:即落拓(唾tuò),失意無聊。存:註定。這句說:雖然審你命中注定,實際上也是天意支配的結果。累:連累;使之受罪。未嘗:義同「未始」,這裡不作「未曾」解。過:過失。授經:這裡同「受經」,指讀儒家的「四書五經」。封建社會裡,兒童時就開始受這種教育。授,古亦同「受」。韓愈《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授)業解惑也。」差(cī)肩而坐:謂兄妹並肩坐在一起。二人年齡有大小,所以肩膀高低不一。語出《管子·輕重甲》:「管子差肩而問。」節義事:指封建社會裡婦女單方面、無條件地忠於丈夫的事例。遽(巨jù):驟然,立即。躬(工gōng):身體。引早為「親自」。蹈(島dǎo):踏,踩。「實行」。這句說:一到長大成人,你馬上親身實踐了它。使:如果。《詩》、《書》:《詩經》、《尚書》。指前文中先生所授的「經」。艱貞:困苦而又堅決。若是:如此。出其間:出現在捉蟋蟀的地方。蟲:指前文中的蟋蟀。僵:指死亡。同臨其穴(學xué):一同來到掩埋死蟋蟀的土坑邊。殮(煉liàn):收殮。葬前給屍體穿衣、下棺。憬然赴目:清醒地來到眼前。憬然,醒悟的樣子。憩(氣qì):休息。書齋(摘xhāi):書房。雙髻(計jì)挽束在頭頂上的兩個辮丫。古代女孩子的髮式。單縑(堅jiān):這裡指用縑製成的單層衣衫。縑,雙絲織成的細絹。溫:溫習。《緇衣》:《詩經·鄭風》篇名。緇,黑色。一章:《詩經》中詩凡一段稱之為一章。適:剛好。奓(炸zhà)戶:開門。琅(郎láng)琅然:清脆流暢的樣子。形容讀書聲。莞(關wǎn)爾:微笑貌。語出《論語·陽貨》:「夫子莞爾而笑。」則則:猶「嘖嘖」,讚嘆聲。望日:陰曆每月十五,日月相對,月亮圓滿,所以稱為「望日」。九原: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語出《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後泛指墓地。弱冠(貫guàn):出《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意思是男子到了他舉行冠禮(正式承認他是個成年人)。弱,名詞。冠,動詞。後因以「弱冠」表示男子進入成年期的年齡。粵(月yuè)行:到廣東去。粵,廣東省的簡稱。袁枚二十一歲時經廣東到了廣西他叔父袁鴻(字健槃)那裡。袁鴻是文檔巡撫金鉷(紅hóng)的幕客。金鉷器重袁枚的才華,舉薦他到北京考博學鴻詞科。掎(己jǐ):拉住。慟(痛tong):痛哭。逾:越,經過。披宮錦:指袁枚於年(乾隆三年)考中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請假南歸省親的事。宮錦,宮廷作坊特製的絲織品。這裡指用這種錦製成的宮袍。因唐代李白曾待詔翰林,着宮錦袍,後世遂用以稱翰林的朝服。廂:邊屋。案:狹長的桌子。瞠(撐chēng)視而笑:瞪眼看着笑,形容驚喜激動的情狀。長安:漢、唐舊都,即今西安市。函使:遞送信件的人。唐時新進士及第,以泥金書帖,報登科之喜。此指傳報錄取消息的人,俗稱「報子」。云爾:如此如此罷了。凡此瑣瑣:所有這些細小瑣碎的事。袁枚有詩:「遠望蓬門樹彩竿,舉家相見問平安。同欣閬苑榮歸早,尚說長安得信難。壁上泥金經雨淡,窗前梅柳帶春寒。嬌痴小妹憐兄貴,教把宮袍著與看。」(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可與「凡此瑣瑣」去者相印證。填膺(英yīng):充滿胸懷。淒梗:悲傷淒切,心頭像堵塞了一樣。歷歷:清晰得一一可數的樣子。逼取便逝:真要接近它|把握它,它就消失了。嫛婗(衣尼yīní):嬰兒。這裡引申為兒時。羅縷(呂lǚ)紀存:排成一條一條,記錄下來保存着。羅縷,也作「(爾見)褸」。可再:可以再有第二次。證印:指袁枚的母親章氏。義絕:斷絕情宜。這裡指離婚。阿奶:指袁枚的母親章氏。文墨:有關文字方面的事務。眣:這個字的正確寫法是「(目矢)」(順shùn),即用眼色示意。這裡作「期望」解。嘗:曾經。明經義:明白儒家經典的含義。諳(安ān)雅故:了解古書古事,知道前言往行的意思。語出《漢書·敘傳》:「函雅故,通古今。」諳,熟聞熟知。這句意思說:你嫂嫂(指袁枚的妻子王氏)不是不好,但是在這方面稍有欠缺。婉嫕(義yì):溫柔和順。出《晉書·武悼楊皇后傳》:「婉嫕有婦德。」長(掌zhǎng):年紀大。身後:死後的一應事務。先予以去:比我先離開人世。絞宵:整夜。刺探:打聽、探望。小差:病情稍有好轉。差(chài),同「瘥」。殗殜(yèdié)病得不太厲害,但還沒有痊癒。娛遣:消遣。稗(拜bài)官野史:指私人編定的筆記、小說之類的歷史記載,與官方編號的「正史」相對而言。《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據說,西周高有掌管收錄街談巷議的官職,稱為稗官,稗是碎米。稗官,取瑣碎之義,即小官。愕(扼è):驚駭。聊資:絕代:姑且作為一時的快樂。吊:憑弔,遊覽。這句意思說:對於你的病,我因相信了醫師所說「不要緊」的話。方才遠遊揚州。慮戚吾心:顧慮着怕我心裡難過。戚,憂愁。阻人走報:阻止別人報急訊。走,跑。綿惙(綽chuò):病勢危險。強(搶qiǎng):勉強。諾(懦nuò):表示同意的答語,猶言「好」。訣:訣別。袁枚有哭妹詩:「魂孤通夢速,江闊送終遲。」自註:「得信前一夕,夢與妹如平生歡。」果:果真。未時:相當下午一至三時。辰時:相當於上午七時至九時。支:同「肢」。一目示瞑(名míng):一隻眼睛沒有閉緊。這句說:你還在忍受着死亡的痛苦,等我回來見面。蓋:發語詞,表原因。幾許:多少。知聞:聽取,知道。共汝籌畫:和你一起商量,安排。已矣:完了。又卒難明:最終又難以明白。卒,終於。天乎人乎:有史以來強烈時的呼喚,表示極端悲痛。這句說:然而就這樣帶着無窮的憾恨而終於完了啊!付梓(子zǐ)付印。梓,樹名。這裡指印刷書籍用的雕板。素文的遺稿,附印在袁枚的《小倉山房全集》中,題為《素文女子遺稿》。袁枚為了它寫了跋文。代嫁:指代妹妹作主把外甥女嫁出去。傳(zhuàn):即《女弟素文傳》。窀穸(zhūnxī):墓穴。這句說:只有你的墓穴,還沒有籌劃措辦罷了。先塋(迎yíng):祖先的墓地。江廣河深:言地理阻隔,交通不便。這句說:所以請示母親,自得她同意而把你安頓在這裡,以便於掃墓祭弔。古人鄉土觀念很重,凡故鄉有先塋的,一般都應歸葬;不得已而葬在他鄉,一般被看作非正式、非永久性的。所以文中既說「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寧汝於斯」,又說「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特地將此事作為一個缺憾而鄭重提出,並再三申明原因。下文的「羈魂」,也是着眼於此而言的。阿印:《女弟素文傳》載:「女阿印,病瘖,一切人事器物不能音,而能書。」其哭妹詩說:「有女空生口,無言但點頤。「冢(腫zhǒng):墳墓。阿爺:袁枚的父親袁濱,曾在各地為幕僚,於袁枚三十三歲時去世。侍者:這裡指妾。阿兄:袁枚自稱。陶氏:作者的妾。亳州人,工棋善繡。曠渺(秒miǎo):空曠遼闊。望:對着。原隰(習xí):平廣的代地。高而平的地叫原,低下而潮濕的地為隰。棲霞:山名。一名攝山。在南京市東。風雨:泛指各種氣候。晨昏:指一天到晚。羈(機jī)魂:飄蕩在他鄉的魂魄。男:兒子。袁枚於年(乾隆二十三年)喪子。他的兄弟曾為此寫過兩首五言律詩,題為《民兄得了不舉》。這就是文所說的「哭侄詩「。袁枚寫這篇祭文的時候還沒有兒子。再後兩年,至六十三歲,其妾鍾氏才生了一個兒子,名阿遲。兩女:袁枚的雙生女兒。也是鍾氏所生。牙牙:小孩學話的聲音。這裡說兩個女兒還很幼小。周晬(最zuì):周歲。親在未敢言老:封建孝道規定,凡父母長輩在世,子女即使老了也不得說老。否則既不尊敬,又容易使年邁的長輩驚怵於已近死亡。出《禮記·坊記》:「父母在,不稱老。「袁枚這句話,是婉轉地表示自己已經老了。按,袁枚這時六十一歲,母親還健在。齒危:牙齒搖搖欲墜。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袁枚的堂弟袁樹,字東薌,號薌亭,小名阿品,由進士任河南正陽縣縣令。當時也沒有子女。據袁枚《先妣行狀》所說,阿品有個兒子叫阿通;但那是袁枚寫這篇《祭妹文》以後的事。九族:指高祖、曾祖、祖父、父親、本身、兒子、孫子、曾孫和玄孫。這裡指血緣關係較近的許多宗屬。無可繼者:沒有可以傳宗接代的人。按,專指男性。可能:猶言「能否」。紙灰:錫箔、紙錢等焚燒後的灰燼。朔風野大:曠野上,北風顯得更大。《詩經鄭風》中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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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妹文 - 賞析

袁枚是「性靈說」的倡導者,主張為文要有「真情」。其文別具特色,善於描寫景物,敘事記人。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內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為後人傳誦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卻不拘格式,寫得情真意切,生動感人,為後人傳誦。

袁素文名機,素文是她的字,1720年(清康熙五十九年)生。她容貌出眾,「最是風華質,還兼窈窕姿」,「端麗為女兄弟冠」,是袁家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端莊的。袁素文又「幼好讀書」,針線旁邊常放着書卷,因此很會作詩。在她未滿一周歲時,其父曾仗義救助亡友衡陽縣令高清的妻兒,為高清平反了其生前一起因庫虧而入獄的冤案。高清的胞弟高八為此感激涕零,表示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若系男兒,就與袁素文婚配,以示報答袁家大恩。不久高八生了個兒子,於是送來金鎖作為聘禮,這場指腹婚事就這樣正式確定下來。可是當雙方成年後,男方卻隻字不提嫁娶之事,直到1742年(乾隆七年)袁素文二十三歲時,高八突然捎來書信說,因為兒子有病不宜結婚,希望解除婚約。由於袁素文自幼深受封建禮教毒害,「一聞婚早定,萬死誓相隨」,所以聽到男方要解除婚約,就手持金鎖哭泣不止,終日絕食。不久高八病死,高清的兒子高繼祖特來說明真相,原來高八之子高繹祖並非有病,而是「有禽獸行」,並且屢教不改,其父怕以怨報德,才託言兒子有病解約。可是袁素文為了固守舊禮教的「一念之貞」,竟不顧日後痛苦,仍堅持嫁給高八之子,一時被譽為所謂「貞婦」。

袁家家境雖然一般,但因為家學淵源,注重讀書,請了教師在家指導袁枚,對待女兒也一樣,所以素文自幼隨哥哥上課。她很喜愛讀書,針線旁邊常放着書卷,很會作詩,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她容貌出眾,是袁家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端莊的;尤其是她的脾性溫柔,待人賢淑有禮,是出名的淑女。

二十五歲時,才貌雙全的素文嫁到了如皋高家。婚後,素文孝敬公婆,深得公婆喜愛。可是高八之子繹祖,個頭矮小,駝背斜眼,長相十分醜陋,而且品行極為惡劣。他性情暴戾,行為輕佻,整天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他看到書卷就發怒,把她的詩稿燒毀,不准妻子讀書和做針線,袁素文從此不再敢作詩,也不敢縫紉。他為了外出嫖妓,賣盡家產後又向袁素文逼索嫁妝,不答應就拳打腳踢,有時還用火燒灼袁素文,婆婆前來救護,他連母親一起毆打,甚至把他母親的牙齒都打下來了。就這樣的虐待,素文還是一一忍受下來,在高家委曲求全,恪守婦道。後來,高繹祖聚賭輸了很多錢,竟要賣掉袁素文抵債。她被逼無奈,逃到尼姑庵,看到無路可走了,才請人通知了娘家。袁父接到書信,心痛欲裂,當即趕到如皋告到官府,判決離婚後,他把女兒和她的女兒阿印領回了杭州老家。那年素文二十九歲,結婚才不過四年。

袁素文回到娘家以後,一方面悉心侍奉父母兄長,另一方面還惦念着婆母,經常寄贈衣食問安。三年後袁枚定居南京隨園,素文也隨着全家一起遷徙。由於婚姻極不美滿,心靈上受到的創傷,她除了讀書作詩自我安慰外,終日都悶悶不樂,生了病也不願求醫,終於在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病死,年僅39歲。

袁枚在《哭三妹五十韻》里寫道:「彩鳳從鴉逐,紅蘭受雪欺。」「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袁素文這位賢淑的才女,由於受封建禮教毒害太深,所以導致了這場催人下淚的婚姻悲劇。她從「淑女」到「賢婦」,結果卻差一點成了被賣掉的「棄婦」,並因此過早離開人世,這是與她自幼深受封建禮教的教育是分不開的。袁枚作為她的兄長,也看出了這一點。他在《祭妹文》中說:「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這種無可奈何的嘆息,正是一種既沉痛又委婉的控訴。 袁素文留在人間的,除了一個悲婉的故事,還有就是一本著作《素文女子遺稿》。

《祭妹文》構思精巧,別巨匠心,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從素文墓地入筆到病根禍源的交代,從野外同捉蟋蟀到書齋共讀詩經,從胞妹送哥眼淚流到把盞喜迎兄長歸,從離家出嫁到中道歸返,從侍奉母親以示其德到關愛長兄以顯其情,從素文之死到後事料理,情節層層推進,感情波起浪涌,敘事歷歷可見,抒情句句見心,文情並茂,渾然一體。

文章起筆交待亡妹所葬之地、祭奠時間,祭者身份等,緊接着「嗚呼」一轉,直呼亡妹,為全文奠定了淒切哀婉的悲愴基調。接着,簡潔敘述妹妹的死因:「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意為素文早亡其根源是少年時常聽先生授經,「愛聽古人節義事」,說明是封建詩書的腐朽觀念侵害了素文,使她飽受苦難,英年早逝。

接下來,作者追憶與素文共度的難忘時光。童年相伴讀書,「差肩而坐」,溫馨之情溢於言表;同捉蟋蟀,同葬蟋蟀,則體現了妹妹性情溫厚善良。其描述真實生動,一個天真活潑善良的孩童突現於眼前。這原本不為奇,妙就妙在作者把追憶與現實聯繫起來,當年兄妹同葬蟋蟀,後來孤兄獨葬亡妹,物換星移,昨是今非,讓作者潸然淚下。年長些時,袁枚遠行廣西,妹妹不忍哥哥分離,掎裳拽衣,放聲大哭。當年有妹送兄行,後來唯獨兄送妹歸,令作者十分傷痛。袁枚考中進士,衣錦還家,妹妹驚喜萬分,扶案而出,家人瞠視而笑。妹妹為哥哥中考得官而欣喜之情,和盤托出,手足之情可見一斑。往日種種瑣事,歷歷如在作者眼前。「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幾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時光不可倒流,昔日也不再重來了。

隨後,記妹妹歸返母家的種種情形:服侍母親;治辦文墨;袁枚染病在床,妹妹終宵刺探,還想方設法讓哥哥高興,兄妹感情深厚。

而後,記妹妹病危和亡逝的情況。素文病入膏肓,大限將至,但不讓人給哥哥報信,以寬兄長之心。忍死待兄歸,然而終等不及哥哥歸來含憾而終,死不瞑目。「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袁枚已預感不祥,急趕歸家,在妹妹逝去幾小時後才趕到家中,其時素文四肢尚溫,卻未能與妹妹說上一句心中話,只怪自己輕信醫言,遠吊揚州,自責之情溢於言表。一句「嗚呼痛哉」,把對亡妹的思念、同情、內疚、哀痛統統濃縮在傷心欲絕的悲嘆中。

最後,簡述妹妹亡後料理事宜。並隨感而發:「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末段,作者把視線拉回到眼前,回到祭奠的暮地。「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逝者已逝,生者十分淒切哀傷。「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對妹妹的懷念和摯愛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袁枚將整篇文章寫得有靈性又不事雕琢。作者在回憶童年與妹妹同度的瑣事時,信手拈來,清靈雋妙;悲悼親人的遽然長逝時,又字字璣珠,句句血淚,真摯動人,感人肺腑。他在敘事中寄寓哀痛,行文中飽含真情,同時還穿插些許景物描繪,從而使痛惜、哀傷、悔恨、無可奈何之情有機地揉和在一起,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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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

作者:袁枚

袁枚(1716-1797)清代詩人、散文家。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漢族,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進士,歷任溧水、江寧等縣知縣,有政績,四十歲即告歸。在江寧小倉山下築築隨園,吟詠其中。廣收詩弟子,女弟子尤眾。袁枚是乾嘉時期代表詩人之一,與趙翼、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 

袁枚其它诗文

《桐江作(四首選二)》

袁枚 〔清代〕

桐江春水綠如油,兩岸青山送客舟。

明秀漸多奇險少,分明山色近杭州。

久別天台路已迷,眼前尚覺白雲低。

詩人用筆求逋峭,何不看山到浙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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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作五絕句》

袁枚 〔清代〕

偶尋半開梅,閒倚一竿竹。

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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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興》

袁枚 〔清代〕

愛好由來落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

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祭妹文》

袁枚 〔清代〕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

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

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

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

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

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

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

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

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

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辦治。

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

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

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

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

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

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

」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

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

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

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

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

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

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睟耳。

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

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春風》

袁枚 〔清代〕

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

來掃千山雪,歸留萬國花。

《馬嵬》

袁枚 〔清代〕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寒夜》

袁枚 〔清代〕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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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

袁枚 〔清代〕

欲訴衷腸萬萬條,滿身香雪未全飄。

新絲買得剛三月,舊雨吹來似六朝。

綠影自遮南北渡,春痕分護短長橋。

五株一入先生傳,不學柔枝亂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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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

袁枚 〔清代〕

一面東風百萬軍,當年此處定三分。

漢家火德終燒賊,池上蛟龍竟得雲。

江水自流秋渺渺,漁燈猶照荻紛紛。

我來不共吹簫客,烏鵲寒聲靜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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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樹》

袁枚 〔清代〕

繁枝高拂九霄霜,蔭屋常生夏日涼。

葉落每橫千畝田,花開曾作六朝香。

不逢大匠材難用,肯住深山壽更長。

奇樹有人問名字,為言南國老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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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役雜詠 其一》

袁枚 〔清代〕

男兒年二十,漸衰珠玉顏。況乃遠行役,風霜悴其間。

飲酒未及醉,坐看白石還。所著一尺高,不供史家刪。

勉旃崇節業,銀管長斑斑。否亦鍊玉液,金骨列仙寰。

生人皆山水,且共耐清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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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詩絕句》

袁枚 〔清代〕

不相菲薄不相師,

公道持論我最知;

一代正宗才力薄,

望溪文集阮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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