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厓天上生,對面作浪起。我頭不敢仰,誠恐浪壓己。
豈知下望深,青天反作底。山外有山立,山內有山倚。
頗類人衣裳,幅幅有表里。忽然暴雨來,人天一齊洗。
避登千尋塔,正對一條水。瀑布從高看,匹練更長矣。
始知開先寺,相離咫尺耳。只為絕巘遮,紆行十餘里。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
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
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
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
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
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
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
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
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
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辦治。
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
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
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
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
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
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
」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
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
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
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
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
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
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
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睟耳。
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裡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
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龍湫山高勢絕天,一條瀑走兜羅綿。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為煙。
況復百丈至千丈,水雲煙霧雖分焉。初疑天孫工織素,雷棱拋擲銀河邊。
繼疑玉龍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誰知乃是風水相搖盪,波回瀾卷冰綃聯。
分明合併忽迸散,業已墜下還遷延。有時軟舞工作態,如讓如慢如盤旋。
有時日光來照耀,非青非紅五色宣。夜明簾獻九公主,諸天花散維摩肩。
玉塵萬斛橘叟賭,明珠九曲桑女穿。到此都難作比擬,巋然獨占宇宙奇觀偏。
更怪人立百步外,忽然滿面噴寒泉。及至逼近龍湫側,轉復發燥神悠然。
直是山靈有意作遊戲,教我亦復無處窮真詮。天台之瀑何狂顛,雁山之瀑何蟬嫣,石門之瀑何喧闐,龍湫之瀑何靜妍。
化工事事無復筆,一瀑布耳形萬千。要知地位孤高依傍少,水亦變化如飛仙。
男兒年二十,漸衰珠玉顏。況乃遠行役,風霜悴其間。
飲酒未及醉,坐看白石還。所著一尺高,不供史家刪。
勉旃崇節業,銀管長斑斑。否亦鍊玉液,金骨列仙寰。
生人皆山水,且共耐清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