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浸雲影,鴻雁欲南飛。攜壺結客何處?空翠渺煙霏。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
依某種文體原有的內容辭句改寫成另一種體裁,叫隱括。此詞,即隱括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一詩。
初讀一遍,不過覺得它逐句移植原詩,僅僅清暢淡遠而已。反覆涵詠體會,才發覺意境精神已脫胎換骨。
且看杜牧原詩:「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筆,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重陽節,杜牧偕友登齊山,良辰美景,使這位平生抱負未展的晚唐詩人感到難得的歡愉。然而當夕陽西下時,又觸動了作者人生無常的愁苦。春秋時,齊景公登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感慨何必要象齊景公那樣獨自下淚,因為人生之無常,古往今來盡皆如此,誰能倖免呢!語似曠達,其實抑鬱傷感。現在來看此詞。一江秋水,天光雲影徘徊其中。
萬里長空鴻雁初飛,正值重陽。「攜壺結客何處?」一問。「空翠渺煙霏。」一答。答話不著一動詞,純然景語,給人的感覺是攜酒登高的人,溶入了那山色空翠、煙霏縹緲的一片氤氳之中,意境極為空靈。若用原詩「與客攜壺上翠微」的「上」字,反嫌質實。平時身居塵世,難逢開口一笑。今日投入大自然懷抱,自是笑逐顏開。更何況滿山茱萸紫、菊花黃,好插個滿頭粲然,盡興而歸呢!「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多少登高傷懷的昔人,早已成為過去(「非」),但美好的大自然卻是真實的、恆常的(「是」)。作者這裡所積極肯定的,不單是當下(「今朝」)的自然美景,也肯定了景中之人,當下的人生。詞中增添此二句,頓時注入一道源泉活水般的新意,詞情顯然已同詩情涇渭分流了。
作者勸勉朋友,酬答佳節美景,儘管酩酊一醉,不要辜負大好辰光。「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人生有限,更應惜取,何苦對斜陽而怨遲暮呢。此二句雖用原詩,卻非故作曠達,實為充分肯定當下人生的價值。「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此三句,移植原詩「古往今來只如此」,但全反其意,更發出新意。點石成金,脫胎換骨,盡在於此。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概括綿延無盡的時間與上下無限的空間。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作者精騖八極,思通千載,但覺無限宇宙之中,永遠充滿生機,哪有什麼危機呢!作者是宋代著名儒家哲人。在儒家看來,宇宙、人生,本體為一,即生生不息的生機。這生機流行體現於天地萬物人生,「亘古亘今,未嘗有一息之間斷。」(朱熹《中庸或問》)人生雖然有限,宇宙生機卻是無限的。人生盡其意義,就是生得其所,體現了宇宙的本體,有限的人生便與無限的宇宙融為一體。心知此意,則人生充滿樂趣。「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言外正洋溢着這種樂觀精神。朱詞與杜詩的結筆,仍是語同而意別。
杜詩以人生無常然而聊以自慰,語似曠達而實傷感抑鬱。朱詞卻運用對人生的樂觀精神,來否定人生無常的傷感情緒。而這種傷感情緒不知曾折磨過多少古代詩人。回頭玩味「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意味更顯,也更深長。
不妨設想一下,作者重陽結伴登高,興之所至,於是揮灑筆墨,隱括杜牧詩而成此詞。江水,雲影,鴻雁,空翠,煙霏,紫萸,黃菊,作者眼中之大自然,無往而非「四時行焉,萬物生焉」,「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一片生機旺然之境界。
而重陽佳節,結伴登高,返歸自然,開口一笑,酩酊一醉,自己性情之舒展,亦皆充滿「樂山」「樂水」,「樂以忘憂」的意趣。作者「胸次之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見於言外」《論語集注》。作者詞中,已非杜牧詩中一般人生情感的境界,而是這位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這境界實無異於「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朱熹此詞讚美自然,讚美人生,表現出中國儒家哲學精神,宋詞的境界,不失為對宋詞的一大貢獻。
此詞抒發性情哲思,貴在深入淺出,出以優美高遠的意境和清暢豪爽的格調,故深含理趣而不墮庸俗。
《歷代詩餘》卷一一七引《讀書續錄》評云:「氣骨豪邁,則俯視蘇辛;音節諧和,則仆命秦柳。洗盡千古頭巾俗態。」可謂知言。此詞屬隱括體,貴在以故推新,藝術造詣與杜牧原詩各有千秋。它雖幾乎逐句移植原詩,但幾處貫注新意,全詞也處處意蘊翻新,而具一幅全新的面孔。比如讀罷全詞,再回味上闋「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就見得入山歸來豈止是紫萸黃菊滿頭粲然,並且是滿載人與自然合二為一的生趣而歸。舉此一例,全篇皆可連類而及脫胎換骨,只在襟懷之高。點鐵成金,卻在點化之妙。宋詞宋詩,都不乏這種以故為新的藝術特色。這,實際上又是善於繼承並創新的整個宋代文化精神的一個體現。朱熹此詞,隱喻着這一文化背景。
登百丈山三里許,右俯絕壑,左控垂崖,壘石為磴,十餘級乃得度。
山之勝,蓋自此始。
循磴而東,即得小澗。
石樑跨於其上。
皆蒼藤古木,雖盛夏亭午無暑氣。
水皆清澈,自高淙下,其聲濺濺然。
度石樑,循兩崖曲折而上,得山門。
小屋三間,不能容十許人,然前瞰澗水,後臨石池,風來兩峽間,終日不絕。
門內跨池又為石樑。
度而北,躡石梯,數級入庵。
庵才老屋數間,卑庳迫隘,無足觀。
獨其西閣為勝。
水自西谷中循石罅奔射出閣下,南與東谷水並注池中。
自池而出,乃為前所謂小澗者。
閣據其上流,當水石峻激相搏處,最為可玩。
乃壁其後,無所睹。
獨夜臥其上,則枕席之下,終夕潺潺。
久而益悲,為可愛耳。
出山門而東十許步,得石台。
下臨峭岸,深昧險絕。
於林薄間東南望,見瀑布自前岩穴瀵涌而出,投空下數十尺。
其沫乃如散珠噴霧,目光燭之,璀璨奪目,不可正視。
台當山西南缺,前揖蘆山,一峰獨秀出,而數百裡間峰巒高下亦皆歷歷在眼。
日薄西山,餘光橫照,紫翠重迭,不可殫數。
旦起下視,白雲滿川,如海波起伏。
而遠近諸山出其中者,皆若飛浮來往。
或涌或沒,頃刻萬變。
台東徑斷,鄉人鑿石容磴以度,而作神祠於其東,水旱禱焉。
畏險者或不敢度。
然山之可觀者,至是則亦窮矣。
余與劉充父、平父、呂叔敬、表弟徐周賓游之。
既皆賦詩以紀其勝,余又敘次其詳如此。
而其最可觀者,石磴、小澗、山門、石台、西閣、瀑布也。
因各別為小詩以識其處,呈同游諸君。
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
納湖詩筒連畫卷,坐看復行吟。
想像南湖水,秋來幾許深。
東渚小山幽桂叢,歲暮靄佳色。
花落洞庭波,秋風渺何極!詠歸橋綠漲平湖水,朱欄跨小橋。
舞雩千載事,歷歷在今朝。
船齋考盤雖在陸,滉漾水雲深。
正爾滄洲趣,難忘魏闕心。
麗澤堂堂後林陰密,堂前湖水深。
感君懷我意,千里夢相尋。
蘭澗光風浮碧澗,蘭杜日猗猗。
竟歲無人采,含薰祗自知。
書樓君家一編書,不自圯上得。
石室寄林端,時來玩幽賾。
山齋藏書樓上頭,讀書樓下屋。
懷哉千載心,俯仰數椽足。
蒙軒先生湖海姿,蒙養今自閟。
銘坐仰先賢,點畫存彖系。
石疏此竹下渠,漱彼澗中石。
暮館繞寒聲,秋空動澄碧。
捲雲亭西山雲氣深,徙倚一舒 。
浩蕩忽搴開,為君展遐眺。
柳堤渚華初出水,堤樹亦成行。
吟罷天津句, 風拂面涼。
月榭月色三秋白,湖光四面平。
與君凌倒景,上下極空明。
濯清涉江采芙蓉,十反心無斁。
不遇無極翁,深衷竟誰識?西嶼朝吟東渚風,夕弄西嶼月。
人境諒非遙,湖山自幽絕。
淙琤谷湖光湛不流,嵌竇亦潛注。
倚杖忽琮琤,竹深無覓處。
聽雨舫彩舟停畫槳,容與得欹眠。
夢破蓬窗雨,寒聲動一川。
梅堤仙人冰雪姿,貞秀絕倫擬。
驛使詎知聞,尋香問煙水。
采菱舟湖平秋水碧,桂棹木蘭舟。
一曲菱歌晚,驚飛欲下鷗。
南阜高丘復層觀,何日去登臨?一目長空盡,寒江列暮岑。
。
山川佳麗地,結宇娛朝昏。朝昏有奇變,超忽難具論。
千嵐蔽夕陰,百嶂明晨暾。穹林擢遙景,回澗盪秋氛。
覽極慚未周,窮深遂忘喧。欲將身世遺,況托玄虛門。
境空乘化往,理妙觸目存。珍重忘言子,高唱絕塵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