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現在身強力壯,發那悲秋的哀嘆幹什麼。無論在村外的江邊,都要像看待「空花」一樣。還在想濟汾河橫中流的情景,蘭菊紛紛各半。樓船遠去,白雪紛飛,唯有年年飛來的大雁。
注釋點絳唇:詞牌名,此調因江淹《詠美人春遊》詩中有「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句而取名。庚午重九:即元祐五年(1090)九月初九。用前韻:指用《己巳重九和蘇堅》一詞的韻腳。悲愁:悲嘆秋天來臨。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羽年此會知誰健。」海甸:近海地區。南齊孔德璋(稚琺)《北山移文》:「張英風於海甸,馳妙譽於浙右。」此處指郊外。空花:即空華。虛幻之花,比喻妄念。《圓覺經》:「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又「此無名者,非實有體,如夢中人,夢時非無,及至於醒,了無所得,如眾空華,滅於虛空,不可言說。」橫汾:漢武帝劉徹《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此詞的後半闋的「橫汾」、「蘭菊」、「樓船」、「雁」等,均為漢武帝《秋風辭》所有。「橫汾」取「濟汾河,橫中流」之意。白雪:此指白色的浪花。別本作「白雲」。▲
譚新紅,蕭興國,王林森編著.蘇軾詞全集 匯編匯評匯校:崇文書局,2011.12:第255-256頁
重陽必登高。文人登高,難免要寄託秋天的情思。「自古逢秋悲寂寥」,悲秋好像成了一種傳統。蘇軾針對這種情緒,詞一開始就說:「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這一驚人之語,是針對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中「老去悲秋強自寬」和「明年此會知誰健」而發的。杜甫詩的意思是:人已老大,在秋天更容易產生悲哀的情緒,今天我們在一起聚會,只是勉強寬慰自己而已,明年重九再舉行宴會,還不知誰健在呢?杜甫作此詩時僅49歲,還不到嘆老悲衰的年齡,但他處在安史之亂的動盪年代裡,又因上疏救房瑁,被目為房瑁死黨,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因此對前途悲觀,情緒低沉。蘇軾同情杜甫的處境,但不同意他悲觀失望的情緒。蘇軾一生也不得志,在黨爭激烈的宋代,因政見與舊黨和新黨均不合,既得罪了新黨,又得罪了舊黨。先被新黨捏造罪名,抓進監獄,長達半年之久,這就是有名的「烏台詩案」;現又被舊黨排斥在外,在杭州做個太守。對這一切,他都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態度對待之。
下片「尚想橫汾,蘭菊紛相半」。「橫汾」、「蘭菊」,事出漢武帝《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秋風辭》是漢武帝「行幸河東,祠后土,顧視帝京欣然中流,與群臣飲宴,上歡甚,乃自作《秋風辭》。」(《樂府詩集》卷八十四引《漢武帝故事》)此詩筆力雄健,表現了一代英主在秋高氣爽的季節里,泛舟中流,與群臣飲宴的歡樂景象。「尚想」二字,透露出蘇軾對漢武帝那種具有衝破秋天的肅殺氛圍而俯仰天地的氣概,抱有嚮往之情。但漢武帝畢竟隨着歷史的長河而去了,留給後人的只有「白雲飛亂。空有年年雁」。這兩句用漢武帝《秋風辭》首二句:「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及唐李嶠《汾陰行》:「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而略有變化,流露出對漢武帝高吟《秋風辭》之事淪為歷史陳跡的嘆惋。
這首詞表現了作者對「悲秋」與眾不同的看法,一反文人悲秋的傳統,唱出了高昂的調子,實在可貴。他用自己潛心佛老所獲得的不隨物悲喜的思想和超脫的人生態度對待生活,在遭受挫折時,不悲觀失望;在境遇順達時,也不沾沾自喜,從而永遠保持自己內心的平衡,走過人生中的坑坑坎坎。這在惡濁的封建秩序下,具有相對的進步意義。在表現方法上,或翻用古詩,或引用古事,並用「尚想」、「空有」等字,化實為虛,還能融佛理於淺顯明白的語言之中,都是值得稱道的。▲
畢桂發主編.毛澤東評點歷代名家詞賞析: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05月第1版:第386-388頁
元祐五年(1090)重九日作,蘇軾任杭州太守期間,結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一個叫蘇堅,字伯固,泉州人。蘇試治理西湖,他出力很大。兩人情誼甚篤,唱和頗多。元祐四年(1089)重九蘇堅作有《點絳唇》詞,蘇軾和有《己巳重九和蘇堅》,元祐五年又用元祐四年韻腳和了這首詞。
畢桂發主編.毛澤東批閱古典詩詞曲賦全編 下冊: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07:第1226-1127頁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
自蜩腹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
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
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
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
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
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
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
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
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
襪材當萃於子矣。
」書尾複寫一詩,其略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與可笑曰:「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
」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
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
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
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
而余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
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盤。
」扣槃而得其聲,他日聞鍾,以為日也。
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
」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樾,以為日也。
日之與鍾、龠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
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
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於槃與燭也。
自盤而之鐘,自燭而之龠,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
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
」何謂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
」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為致也歟?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沒矣。
夫沒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於水之道者。
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
故北方之勇者,問於沒人,而求其所以浮沒矣,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
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於道;今者以經術取士,士求道而不務學。
渤海吳君彥律,有志於學者也,方求舉於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
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
餚核既盡,杯盤狼籍。
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蔥蘢,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照野瀰瀰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