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夢中逝去的春光還能追回來嗎?我想用作詩吟句留住夕陽的光輝。飲酒將罷我只想去睡覺,花蜜已經熟了,黃蜂卻懶得去采。芍藥花和櫻桃花都已凋謝了,我已經心無得失,不把生死榮辱放在心上。我向你借《法界觀》這本書,用其中的圓融無礙之說洗卻人間一切煩惱。
注釋絆:羈絆。餘暉:夕陽的陽光。酒闌:飲酒將罷。病客:作者自指。蜜熟:指花蜜已熟。掃地:指花謝了。禪榻:禪床。忘機:沒有機心,言心無得失,無紛擾。法界觀:是佛教華嚴宗的一部重要著作的簡稱,本名《修大方廣佛華嚴法界觀門》,唐代杜順述,宗密注。▲
王水照 朱剛.蘇軾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8-69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68
這是一首七律,律詩的格律已經很嚴,而次韻詩又多一重限制,不易寫好。蘇軾詩中的次韻之作竟達三分之一。有人指責他騁才,搞文字遊戲。其實,藝術本來就是戴着枷鎖跳舞,限制越嚴,表演越自由,越能贏得觀眾的喝彩。
蘇轍的原唱是:「春去堂堂不復追,空餘草木弄晴暉。交遊歸雁行將盡,蹤跡鳴鳩懶不飛。老大未須驚節物,醉狂兼得避危機。東風雖有經旬在,芳意從今日日非。」這當然不失為一首佳作,抒發了傷春之情,寄託了身世之感。但與蘇軾和詩相比,卻略遜一籌。
原唱的首聯是惜春,和詩的首聯卻語意雙關,既可說是惜春,又可說是傷時,感傷整個「青春」的虛度,內涵豐富得多。出句以反問語氣開頭,着一「可」字,表示「青春」已無可挽回地消逝了,比原唱的陳述句「不復追」,語氣強烈得多。杜甫《曲江》詩有「何用浮名絆此身」句,蘇軾反用其意,表示「欲將詩句絆餘暉。」詩名雖也是浮名,但詩人已把功名事業一類浮名排除在外了,也就是「我除搜句百無功」、「更欲題詩滿浙東」(《秀州報本禪院鄉僧文長老方丈》)之意。青年蘇軾「奮厲有當世志」,本以「致君堯舜」為目的。但這種雄心壯志早已像春夢一般過去了。他因同王安石的分歧被迫離開朝廷,無法施展抱負,只好以「搜句」來消磨時光。這對他來說是很痛苦的,可見開頭兩句就感慨萬端,有很多潛台詞。
頷聯「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緊承首聯,進一步寫自己的心灰意懶。前句直賦其心灰意懶之情,以「惟」字加強語氣;後句用一「亦」字,以黃蜂之懶比己之懶。
頸聯「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榻兩忘機。」是化用杜牧《題禪院》「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句意,出句寫景,遙接首句的傷春,「俱掃盡」的「俱」字說明春色已蕩然無存;對句抒情,是「酒闌」句的進一步發揮,說自己淡泊寧靜,泯除機心,不把老病放在心上。
尾聯「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是進一步抒情,作者想要借《法界觀》里的「圓融無礙之說」洗刷世間之煩惱。
蘇轍原唱頷聯是比,頸聯是賦,對仗平穩。蘇軾和詩中間兩聯頗富變化,元人方回稱其情和景相互交織,虛虛實實,「一輕一重,一來一往」(《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六)。此詩尾聯上句五仄落腳,下句不作拗救,正是「詩律頗寬」的表現。雖然未守詩律,但有「神妙流動」之感。
這首詩表達了作者對於春事的感傷,對於宦海的沉浮,不執着於一時、心灰意懶的感傷。詩寫得含蓄有味,別有深情。▲
王水照 朱剛.蘇軾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8-69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68
本首詩是蘇軾《和子由四首》中的一首。蘇轍於公元1074年(熙寧七年)春末任齊州(治所在今山東濟南)掌書記時,作《次韻劉敏殿丞送春》,蘇軾詩就是和這一首的,可稱和詩的和詩。但蘇軾《和子由四首》並非與原唱作於同時,因為其中的《首夏官舍即事》有「令人卻憶湖邊事」句,湖指杭州西湖,「憶」字表明作這四首和詩時已不在杭州。蘇軾是熙寧七年八九月間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的,十一月到密州任,蘇詩舊注本系此詩於熙寧八年密州任上作,是大體可信的。
孫凡禮 劉尚榮.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68
道人自嫌三世將,棄家十年今始壯。
玉骨猶含富貴余,漆瞳已照人天上。
去年相見古長干,眾中矯矯如翔鸞。
今年過我江西寺,病瘦已作霜松寒。
朱顏不辦供歲月,風中蒿火湯中雪。
如問君家面黃翁,乞得摩尼照生滅。
莫學王郎與支遁,臂鷹走馬憐神駿。
還君圖畫君自收,不如木人騎土牛。
軾頓首再拜。
聞足下名久矣,又於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髣髴其為人矣。
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獨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
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復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於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
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耶?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
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
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
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
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直可笑也。
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
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
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己,何足為損益。
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愈非其實。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
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足下又復創相推與,甚非所望。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
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
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
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
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
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
必喻此意。
歲行盡,寒苦。
惟萬萬節哀強食。
不次。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
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
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曲,余嘗作數絕以紀其事矣。玉人家在鳳凰山。水雲間。掩門關。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十里春風誰指似,斜日映,繡簾斑。多情好事與君還。閔新鰥。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霧著雲鬟。陌上花開春盡也,聞舊曲,破朱顏。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共適一作:共食)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暴雨漲荒溪,尺水生洪流。
中有潑潑鯉,泛然方快游。
安知赤日爍,沸浪生浮漚。
石密岸狹束,鱗鬣窘若囚。
一失在藻樂,遂有轍鮒憂。
誓將泛江湖,雪此喣沫羞。
江湖與荒溪,巨細雖不侔。
此流彼之派,聯接詎阻修。
超然奮躍去,勢若鷹離韝。
浮沉謝群蛙,窟穴依長洲。
洗刷沮洳泥,被服白紋裘。
誰知歲月久,涌浪生咽喉。
賴爾溪中物,雖困有遠謀。
不似沼沚間,四合獄萬鯫。
縱知有江湖,綿綿隔山丘。
人生豈異此,窮達皆有由。
吾鄉廣平君,少與輕薄游。
堆金等屋樑,{左禾右罷}稏百頃秋。
朝廷羅紅顏,夜庖炙肥牛。
落魄窮書生,多以金帛收。
高貲一朝盡,里巷誰青眸。
兒女號饑寒,親友寡饋賙。
中夜起長嘆,慷慨商聲謳。
我非田農家,安能事粗耰。
又非將帥種,不慣揮戈矛。
平生負壯氣,豈可遂爾休。
今我中丞公,位隆職兼優。
官爵連九族,一門千驊騮。
雖雲富貴殊,敢以貧賤投。
姻戚苦未遠,我困豈我{左壽右鬼}。
八月秋風高,駕言動輕輈。
將行來告別,求贈安敢廋。
嗟子窮已甚,倚伏理亦周。
溪魚解如此,況子知公侯。
馬壯仆正健,去去其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