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荔枝詩」看東坡先生的嶺南心境。
蘇東坡於宋哲宗紹聖元年被人告以「譏斥先朝」的罪名被貶嶺南,「不得簽書公事」。於是,東坡先生流連風景,體察風物,對嶺南產生了深深的熱愛之情,連在嶺南地區極為平常的荔枝都愛得那樣執着。
紹聖二年四月十一日,蘇軾在惠州第一次吃荔枝,作有《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詩,對荔枝極盡讚美之能事:「……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枝為先驅。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自此以後,蘇軾還多次在詩文中表現了他對荔枝的喜愛之情。例如,《新年五首》:「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贈曇秀》:「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引》:「有父老年八十五,指(荔枝)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攜酒來游乎?』意欣然許之。」《和陶歸園田居》其五:「願同荔枝社,長作雞黍局。」《食荔枝二首》其二:「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其中「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二句最為膾炙人口,解詩者多以為東坡先生在此讚美嶺南風物,從而抒發對嶺南的留戀之情,其實這是東坡先生滿腹苦水唱成了甜甜的讚歌。
不錯,從一些現象上看起來,蘇軾在嶺南時的心情與初貶黃州時相比,確實顯得更加平靜,不見了「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失意與苦悶。《宋史》本傳說蘇軾在惠州「居三年,泊然無所蒂介,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貶為瓊州別駕後,居在「非人所居」的地方,「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買地築室,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獨與幼子過處,著書以為樂,時時從其父老游,若將終身。」蘇轍《東坡先生和陶詩引》介紹: 「東坡先生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蘇東坡在嶺南時,除了關心自然風光和民情風俗以外,還與出家人交往頻繁,詩文中就留有很多與僧人唱和的作品。這一定程度上確實表現了避世意識。
我們實在無法相信蘇東坡這樣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仁人志士會避世遁俗。有一件事實很能說明這個有趣的問題。
晚年的蘇東坡似乎很喜歡陶淵明,不厭其煩地和陶淵明的詩,並把和陶的詩專門編為一集。蘇東坡和陶淵明詩以居嶺南時為最多。從紹聖二年正月在惠州貶所到元符三年八月遷舒州團練副使,徙永州安置,在短短的五年零八個月里,和陶詩凡四十四次一百餘首。東坡先生還自述其和陶用意:「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見蘇轍《東坡先生和陶詩引》)這仿佛在告世人:蘇東坡從此絕意仕途,欲效陶淵明歸隱園田,長作嶺南人了。
有意思的是,東坡先生那位心跡相通的老弟卻對東坡自述的和陶詩用意提出了疑問,他在《東坡先生和陶詩引》一文中說:「嗟乎,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餘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於淵明,其誰肯信之!」清人紀昀也以為蘇軾「斂才就陶,亦時時自露本色」。
蘇轍不信其兄會真心歸隱,幾百年後紀昀的看法也一樣。他們的看法可以在蘇東坡和陶詩中可以得到印證。《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十一曰:「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再拜賀吾君,獲此不貪寶。」其十八曰:「蕪城閱興廢,雷塘幾開塞。明年起華堂,置酒吊亡國。」其二十曰:「當時劉項罷,四海瘡痍新。三杯洗戰國,一斗消強秦。」《和陶詠三良》有:「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這都可以看出蘇軾恬淡的外表掩飾不了牽掛國運民生的憂患情懷。
這種憂患情懷在《荔枝嘆》一詩中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他首先借漢唐故實抨擊統治階級只顧自己享樂而不關民生疾苦的醜惡本質:「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千年以後,我們尤可想見蘇學士老淚縱橫,祈求上蒼:「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蘇東坡因仕途坎坷曾經想避世遁俗,又因戀戀不忘國運民生終於沒能做到歸隱山林。在嶺南時,東坡先生的內心正處於這種出世與入世兩難的心境之中。「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正是這種兩難心境的形象描述。
先君昔未仕,杜門皇祐初。
道德無貧賤,風采照鄉閭。
何嘗疏小人,小人自闊疏。
出門無所詣,老史在郊墟。
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
高樹紅消梨,小池白芙蕖。
常呼赤腳婢,雨中擷園蔬。
矯矯任夫子,罷官還舊廬。
是時里中兒,始識長者車。
烹雞酌白酒,相對歡有餘。
有如龐德公,往還葛與徐。
妻子走堂下,主人竟誰歟。
我時年尚幼,作賦慕相如。
侍立看君談,精悍實起予。
歲月曾幾何,耆老逝不居。
史侯最先沒,孤墳拱桑樗。
我亦涉萬里,清血滿襟祛。
漂流二十年,始悟萬緣虛。
獨喜任夫子,老佩刺史魚。
威行烏白蠻,解辮請冠裾。
方當入奏事,清廟陳璠璵。
胡為厭軒冕,歸意不少紓。
上蔡有良田,黃沙走清渠。
罷亞百頃稻,雍容十年儲。
閒隨李丞相,搏射鹿與豬。
蒼鷹十斤重,猛犬如黃驢。
豈比陶淵明,窮苦自把鋤。
我今四十二,衰發不滿梳。
彭城古名郡,乏人偶見除。
頭顱已可知,幾何不樵漁。
會當相従去,芒鞋老菑畲。
念子瘴江邊,懷抱向誰攄。
賴我同年友,相歡出同輿。
冰盤薦文鮪,(鮪,鮥也。
戎、瀘常有。
)玉斝傾浮蛆。
醉中忽思我,清詩綴瓊琚。
知我少詼諧,教我時卷舒。
世事日反覆,翩如風中旟。
雀羅吊廷尉,秋扇悲婕妤。
升沉一何速,喜怒紛眾狙。
作詩謝二子,我師寧與蘧。
無復龍山對孟嘉,西來河伯意雄夸。
霜風可使吹黃帽,(舟人黃帽,土勝水也。
樽酒那能泛浪花。
漫遣鯉魚傳尺素,卻將燕石報瓊華。
何時得見悲秋老,醉里題詩字半斜。
薄薄酒,勝茶湯;觕觕布,勝無裳。
丑妻惡妾勝空房。
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
珠襦玉柙萬人祖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
生前富貴,死後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
越山春始寒,霜菊晚愈好。
朝來出細粟,稍覺芳歲老。
孤根蔭長松,獨秀無眾草。
晨光雖照耀,秋雨半摧倒。
先生臥不出,黃葉紛可掃。
無人送酒壺,空腹嚼珠寶。
香風入牙頰,楚些發天藻。
新荑蔚已滿,宿根寒不槁。
揚揚弄芳蝶,生死何足道。
頗訝昌黎翁,恨爾生不早。
彼美玉山果,粲為金盤實。
瘴霧脫蠻溪,清樽奉佳客。
客行何以贈,一語當加璧。
祝君如此果,德膏以自澤。
驅攘三彭仇,已我心腹疾。
願君如此木,凜凜傲霜雪。
斫為君倚幾,滑淨不容削。
物微興不淺,此贈毋輕擲。
東風陌上驚微塵,遊人初樂歲華新。
人閒正好路旁飲,麥短未怕游車輪。
城中居人厭城郭,喧闐曉出空四鄰。
歌鼓驚山草木動,簞瓢散野烏鳶馴。
何人聚眾稱道人?遮道賣符色怒嗔:宜蠶使汝繭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
路人未必信此語,強為買服禳新春。
道人得錢徑沽酒,醉倒自謂吾符神!。
露寒煙冷兼葭老,天外征鴻寥唳。銀河秋晚,長門燈悄,一聲初至。應念瀟湘,岸遙人靜,水多菰米。□望極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風驚起。須信衡陽萬里,有誰家、錦書遙寄。萬重雲外,斜行橫陣,才疏又綴。仙掌月明,石頭城下,影搖寒水。念征衣未搗,佳人拂杵,有盈盈淚。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⑺,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