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譯文
你我夫妻訣別已經整整十年,強忍不去思念可終究難忘懷。孤墳遠在千里之外,沒有地方能訴說心中的悲傷淒涼。即使你我夫妻相逢怕是也認不出我來了,我四處奔波早已是灰塵滿面兩鬢如霜。
昨夜在夢中又回到了家鄉,看見你正在小窗前對鏡梳妝。你我二人默默相對無言,只有淚落千行。料想你年年都為我柔腸寸斷,在那淒冷的月明之夜,在那荒寂的短松岡上。
注釋
乙卯:公元1075年,即北宋熙寧八年。
十年:指結髮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
思量:想念。
千里:王弗葬地四川眉山與蘇軾任所山東密州,相隔遙遠,故稱「千里」。
孤墳:其妻王氏之墓。
幽夢:夢境隱約,故云幽夢。
小軒窗:指小室的窗前。軒:門窗。
顧:看。
明月夜,短松岡:蘇軾葬妻之地。
短松:矮松。
參考資料: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從悼亡詩出現一直到北宋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有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晚唐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蘇軾的這首悼亡之作與前人相比,它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雖說是「記夢」,其實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胸臆。
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對人世是茫然無知了,而活着的人對逝者,也是同樣的。恩愛夫妻,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不思量,自難忘」,人雖雲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懷。因為作者時至中年,那種共擔憂患的夫妻感情,久而彌篤,是一時一刻都不能消除的。作者將「不思量」與「自難忘」並舉,利用這兩組看似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內心的情感。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裡,他不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於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淒涼,話說得極為沉痛。抹煞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情語,極大程度上表達了作者孤獨寂寞、淒涼無助而又急於向人訴說的情感,格外感人。接着,「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短句,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後的個人種種憂憤,包括在容顏的蒼老,形體的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是深沉、悲痛,而又無奈的,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繪,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 」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常懷念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恆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只有任憑淚水傾落。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
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而柔腸寸斷。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裡作者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痛巨,餘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淒清幽獨,黯然魂銷。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着,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參考資料: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二八(十六歲)的王弗結婚。王弗年輕美貌,且侍親甚孝,二人恩愛情深。可惜天命無常,王弗二十七歲就去世了。這對東坡是絕大的打擊,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里說:「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於京師。六月甲午,殯於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於平靜語氣下,寓絕大沉痛。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 」(陳師道語)且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君不學白公引涇東注渭,五斗黃泥一鍾水。
又不學哥舒橫行西海頭,歸來羯鼓打涼州。
但向空山石壁下,愛此有聲無用之清流。
流泉無糹玄石無竅,強名水樂人人笑。
慣見山僧已厭聽,多情海月空留照。
洞庭不復來軒轅,至今魚龍舞鈞天。
聞道磬襄東入海,遺聲恐在海山間。
鏘然澗谷含宮徵,節奏未成君獨喜。
不須寫入薰風糹玄,縱有此聲無此耳。
君不見詩人借車無可載,留得一錢何足賴!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雖存耳先聵。
人將蟻動作牛斗,我覺風雷真一噫。
聞塵掃盡根性空,不須更枕清流派。
大朴初散失渾沌,六鑿相攘更勝壞。
眼花亂墜酒生風,口業不停詩有債。
君知五蘊皆是賊,人生一病今先差。
但恐此心終未了,不見不聞還是礙。
今君疑我特佯聾,故作嘲詩窮險怪。
須防額癢出三耳,莫放筆端風雨快。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消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zhǔ)客,誦明月之詩,歌窈(yǎo)窕(tiǎo)之章。少(shǎo)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dǒu)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píng)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yú)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hè)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lí)婦。蘇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liáo),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zhú)艫(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釃(shī)酒臨江,橫槊(shuò)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mí)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páo)樽以相屬(zhǔ)。寄蜉(fú)蝣(yóu)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fú)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zhǎng)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céng)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zàng)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shì)。」客喜而笑,洗盞(zhǎn)更酌(zhuó)。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群鯨貫鐵索,背負橫空霓。首搖翻雪江,尾插崩雲溪。
機牙任信縮,漲落隨高低。轆轤卷巨綆,青蛟掛長堤。
奔舟免狂觸,脫筏防撞擠。一橋何足雲,歡傳廣東西。
父老有不識,喜笑爭攀躋。魚龍亦驚逃,雷雹生馬蹄。
嗟此病涉久,公私困留稽。奸民食此險,出沒如鳧鷖。
似賣失船壺,如去登樓梯。不知百年來,幾人隕沙泥。
豈知濤瀾上,安若堂與閨。往來無晨夜,醉病休扶攜。
使君飲我言,妙割無牛雞。不雲二子勞,嘆我捐腰犀。
我亦壽使君,一言聽扶藜。常當修未壞,勿使後噬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