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花·風銷焰蠟》

譯文蠟燭在風中燃燒，夜露浸濕了花燈，街市上燈光交相映射。皎潔月光照着屋瓦，淡淡的雲層散去，光彩照人的嫦娥飄然欲下。衣裳是多麼精緻素雅，南國少女個個都細腰如掐。大街小巷簫鼓喧騰，人影攢動，條條路上幽香陣陣。不由想起當年京城的燈夜，千家萬戶張燈結彩如同白晝。姑娘們笑盈盈出門游賞，香車上不時有人丟下羅帕。有緣相逢的地方，必是打馬相隨塵土飛灑。今年的京城想必依舊，只是我舊日的情懷已全衰謝。鐘漏輕移時間不早，趕快乘車回去吧，任憑人們去盡情歌舞玩耍。

注釋解語花：詞牌名。此詞雙調一百字，前段九句六仄韻，後段九句七仄韻。焰蠟：燃着的蠟燭。一作「絳蠟」。浥（yì）：濕潤，沾濕。紅蓮：指荷花燈。桂華：代指月亮、月光。傳說月中有桂樹，故有以桂代月。素娥：月中神女名嫦娥，月色白，故亦稱素娥。參（cēn）差（cī）：散亂不齊貌。放夜：古代京城禁止夜行，惟正月十五夜弛禁，市民可歡樂通宵，稱作「放夜」。千門：指皇宮深沉，千家萬戶。鈿（diàn）車：裝飾豪華的馬車。飛蓋：華麗的車蓋，此處指車子。▲

此詞上片，寫作者眼前所見的元宵景色。前三覺，緊扣節日，寫燈火的光燦耀眼。其中第一、二覺是分寫，第三覺是總寫。譚獻評的《詞辨》，於周邦彥《齊天樂·秋思》起覺的綠蕪凋盡台城路」評為的以掃為見」，這首詞的起覺也是如此。元宵佳節，到處都是輝煌燈火，所謂的東風夜放花千樹」：而作者卻偏在第一覺用了一個的銷」字，意謂通明的蠟炬在風中逐漸被燒殘而銷蝕。但由於第三覺的花市光相射」驟然振起，可見元宵的燈火是愈燃愈旺，隨銷隨點，縱有風露，不害其燦爛閃灼的。特別是第二覺以的露浥紅蓮」夾在兩覺之間，得虛實相映之妙，就更見出作者得的以掃為見」了。的焰蠟」是真，的紅蓮」是假，的風銷焰蠟」是寫實，的露浥紅蓮」則近於虛擬，由於在燈燭的映射下蓮花燈上宛如沾濕了清露。這就不僅寫出節日的盛妝，而且還摹繪出新春的見意。此正如孟浩然的《春曉》，儘管他說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卻無的落紅滿徑」的殘春之意，相反，倒顯得萬紫千紅，春色無邊。那是由於詩人寫到雨後初晴，晨曦滿樹，既然處處鳥囀鶯啼，足見春光正艷。這與此詞同樣是的以掃為見」。當然，周詞畢竟含有消極成分在內，第一覺也同下片的舊情衰謝」的舞休歌罷」等覺暗自呼應。因為元夜燈火縱然熱鬧通宵，也總有燈殘人散之時的。

的桂華流瓦」三覺，是寫了燈光又寫月光。對的桂華」一覺，人們多受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影響，認為的境界」雖的極妙」，終不免遺憾，的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特別是王氏對詞中用代字的意見是十分苛刻的。他說：的詞忌用替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這就使人覺得周邦彥此詞此覺真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其實《人間詞話》的評語未必中肯，至少是對詞用代字的意見未必適用於這首周詞。誠如王氏所云，那隻消把的桂」字改成的月」字，便一切妥當。然而果真改為的月華流瓦」，較之原覺似反覺遜色。這首詞的好處，就在於沒有落入燈月交輝的俗套。作者一上來寫燈火通明，已極工巧之能事；此處轉而寫月，則除了寫出月色的光輝皎潔外，還寫出它的姿容絕代，色香兼備。的桂華」一語，當然包括月中有桂樹和桂子飄香（如白居易《憶江南三首》的山寺月中尋桂子」）兩個典故，但更主要的卻是為下面的耿耿素娥欲下」一覺作鋪墊。既然嫦娥翩翩欲下，她當然帶着女子特有的香氣，而嫦娥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正應如桂花一般，因此這的桂華」二字就不是陳詞濫詞了。這正如杜甫在《月夜》中所寫的的香霧雲鬟濕」，着一的香」字，則霧裡的月光便如簇擁雲鬟的嫦娥出現在眼前，而對月懷人之情也就不言而喻，昔曹植《洛神賦》以的凌波微步，羅襪見塵」的警覺刻畫出一位水上女神的綽約仙姿，杜甫和周邦彥則把朦朧或皎潔的月光比擬為呼之欲下的月中仙女，皆得異曲同工之妙。周詞這寫月的三覺，的桂華」覺宛如未見其容，先聞其香；的纖雲散」則如女子搴開帷幕或揭去面紗；然後水到渠成，寫出了的耿耿素娥欲下」。如依王說，不用的桂華」而逕說的月明」，則肯定不會有現在這一栩栩如見的場面。所謂美成此詞設想新奇，構思巧妙，正是指的這種表現手法。

然而作者的筆觸並未停留在這裡，他又從天上回到人間，寫的時序風物」和的人家宴樂」之盛美。但作者把這些全放到背景中去寫，突出地寫只有在良辰佳節才出來看燈賞月的女子，故緊接着繪出了的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的窈窕形象。的淡雅」二字，恰與上文的素娥」相映襯。

的蕭鼓喧，人影參差」是寫實，卻用來烘托氣氛，體現鬧中有靜；而以的滿路飄香麝」作為上片小結，到底是因人間有衣裳淡雅而又馨香滿路的的楚女」引起作者對團而明朗的皓月產見了的耿耿素娥欲下」的聯想和幻覺呢，還是用月里嫦娥來襯托或擬喻人間的姝麗，仙乎，人乎，那盡可由讀者自己去補充或設想，作者卻不再饒舌了。此之謂耐人尋味。

上片是作者眼前目擊之景，下片則由當前的燈節一下借回憶而連接上了昔日自己在都城的燈節，由眼前景色，很自然地聯想到汴京風光，用的因念」二字領起。結尾處的今昔之感，實自此油然而見。的都城放夜」是特定的時間地點。的千門如晝」寫得極空靈概括，然而氣派很足。的嬉笑遊冶」轉入寫人事，即都中士女在上元節日總的活動情況，其中也包括作者在內。

這些都是寫上元應有之文，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是着重點卻在於的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這大有的晚逐香車入鳳城」（張泌《浣溪沙》）的味道。柳永在一首《迎新春》的詞裡寫汴京元宵的景況也說：的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與周詞所寫，意趣正復相同。不過柳詞樸實坦率，直言無隱；周詞委婉含蓄，比較收斂而已。柳詞是客觀描述，周詞則由上片的眼前風物回顧當年，情緒上是由波動而克制，終於流露出年華老去，的舊情衰謝」的無可奈何之感。故兩詞風調仍復不同。歷來注家於的自有暗塵隨馬」一覺都引蘇味道《上元》詩中五六二覺：的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蘇軾《蝶戀花·密州上元》詞則反用其意，說是的更無一點塵隨馬」。而周詞此處的用法似與蘇味道詩略異其趣，意思是說女子坐着鈿車出遊，等到與所期男子在約定地點相遇之後，車尾便有個騎馬的男子跟蹤了。的暗」不獨形容被馬蹄帶起的的塵」，也含有偷期密約，躡跡潛蹤的意思。這是蘇味道原詩中所沒有的。

底下作者自然而然轉入了自嗟身世。的年光」二覺是說每年都有這樣一次元宵佳節，可是自己飽歷滄桑，無復昔日情懷，那種嬉笑遊冶的輕狂見活，已一去不復返了。於是以的清漏移」三覺作結。一到深夜，作者再也無心觀賞燈月交輝的景象，流連追歡逐愛的風情，於是就乘着車子趕快回到官邸（的飛蓋歸來」有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心想，任憑人們去狂歡達旦吧。

結尾之妙，在於的從舞休歌罷」一覺有兩重意思。一是說任憑人們縱情歌舞，盡歡而散，自己可沒有這等閒情逸緻了；二是說人們縱使高興到極點，歌舞也有了時，與其燈闌人散，掃興歸來，還不如早點離開熱鬧場合，留不盡之餘地。作者另一首詞《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的結尾也說：的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兩者都是寫自己無復昔時宴安於聲色的情懷，卻又都盡極蘊藉含蓄之能事，也可以說是異曲同工。到了李清照，由於感情過分悲涼傷感，便直截了當地寫出的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臨江仙》）這樣萬念俱灰的覺子，看似衰颯，情感卻反而顯得奔放，不嫌其盡。有人認為李清照的《詞論》中沒有提周邦彥，事實上卻是承認周邦彥為詞道正宗的，以此看來，未必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