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
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
眾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微燈照明滅。
歸來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鈴索掣。
未嫌長夜作衣棱,卻怕初陽生眼纈。
欲浮大白追余賞,幸有回飆驚落屑。
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
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
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
譯文前枯葉蕭蕭作響,是龍公小試身有降落初雪。它們在空中映隱聚集,似有若無,故作姿態斜斜飄飛令人魂消意絕。賓客歡欣起舞如青竹風中搖曳,我這老邁的太守先醉,仿佛霜松摧折。遺憾席前沒有佳人裝點檜花,只有微燈照空中小雪忽明忽滅。飲罷歸來高興夜還深沉,清早起身等不及吏人把鈴索拉扯。長夜未眠並不怕衣上生褶,倒怕耀人眼花的朝陽映雪。想要豪飲乘興追賞余景,驚喜旋風還吹落點點未化的雪屑。檜樹頂上多時見模糊的白色,瓦溝中雪花爛漫才不過一息。汝南先前的賢士曾經有過舊例,醉翁詩話如今由誰來繼續?當時約定的規矩請你聽取,徒有戰鬥不許拿起一寸武器。
注釋聚星堂:歐陽修任潁州(今安翠阜陽)知州時所建。張龍公:張路斯,潁上人。體物:鋪陳描摹事物的形態。公之二子:指歐陽棐,字叔弼;歐陽辯,字季默。初行雪:一作「行初雪」。風竹亂:形容舞姿。老守:蘇軾時為潁州知州,故自謂老守。霜松折:形容醉態。翠袖:代指佳人。橫斜,指檜。更鼓永:指夜深沉。一作「更鼓暗」。鈴索掣(chè):宋制,州府衙門有鈴閣,吏人掣鈴索以報時。作衣棱(léng):謂衣服上生出摺痕。眼纈(xié):眼花時所見星星點點。浮大白:飲大杯酒。大白,大酒杯。回飆(biāo):旋風。落屑:指雪。模糊:指雪。檜(guì):樹名。歷亂:爛漫,此指雪花。瓦溝:瓦楞之間的泄水溝。一瞥(piē):一注目間,比喻極短促的時間。汝南先賢:指歐陽修,因其曾任潁州知州,晚年復歸老於此,故云。醉翁詩話:指《六一詩話》。白戰:徒有戰,比喻不加形容、不用「體物語」的白描有法。白戰,一作「百戰」。▲
霍松林.宋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443-445
孫凡禮 朱剛.蘇軾詩詞選:中華書局,2005:173-174
王水照 朱剛.蘇軾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59-160
這首詩在形式上的特點是「禁體」,即序中說的「禁用體物語」。所謂「禁用體物語」,歐陽修的《雪中會客賦詩》的序說:「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這並不是作者故意出難題,以便「於艱難中特出奇麗」。
李商隱《對雪》詩說:「旋撲珠簾過粉牆,輕於柳絮重於霜。已隨江令夸瓊樹,又入盧家妒玉堂。侵夜可能爭桂魄,忍寒應欲試梅妝。關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此詩堆砌詞藻,「多用故事」,寫出一支「雪」的謎語,看不出有什麼詩意。宋初「西崑派」詩人學李商隱,就專學這一類。由此可見,「禁用體物語」,正是要矯正「西尾體」流弊,使詩歌面向現實,以白描代替藻飾。歐陽修詩中說:「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即有「力去陳言」,注意寫實的意思。蘇軾此詩,用白描語言,翔畫喜愛雪的心情,尤為細膩。
起句寫「窗前」「枯葉」在「暗響」,再寫「映空先集」,疑「有」疑「無」,純屬白描,正是初雪。欲落未落,「作態斜飛」,使人待之焦急,刻畫尤為入神。這不僅把雪寫活,而且寫出望雪心情。久旱得雪,大家歡喜,「眾賓起舞」,「老守先醉」,便是這種心情的生動表現。其中,「風竹亂」是舞姿,「霜松折」是醉態,但也是雪景。「恨無翠袖」,即《醉翁亭記》「宴酣之樂,非絲非竹」的意思。「橫斜」是梅態也是舞姿,亦復語含雙關。「微燈」寫宴罷之後,燈光微淡,才能見雪;微雪時止時降,故望去若明若滅。紀昀說,此詩「體物神妙」是不錯的。但此詩之妙,主要還在於寫出心情。
「歸來」臥聽「更鼓」,因更鼓知夜永,由夜永推知雪勢(一般說來,雪多落於夜間,蘇軾詩即有「夜靜無風勢轉嚴」句)未停,所以歡喜。即使冷到衣裳像長了棱,也不以為嫌。人雖就寢,心在雪上,急欲了解雪下了多少,故第二天清晨不待鈴索喚醒,而已起床。這時最怕是雪晴「初陽」出。但事實上只是一場小雪。可是他還想對「余雪」再賞一下。從檜樹頂上到瓦溝,一一注視;對疾風吹落下來的「余屑」也感到驚喜。這就加倍刻畫出望雪、喜雪的心情。杜甫說「憂國望年豐」。「雪兆半年」,望雪即望豐年。這種心情正是憂國、憂民的表現。歐陽修詩中說:「乃知一雪萬人喜」,這種憂喜是與廣大人民一致的。
結處收到題目。「聚星堂」是歐陽修為知州時所建,「聚客賦詩」詠雪,「禁用體物語」是以前歐陽修的事。潁水在汝水之南,故說「汝南」。「故事」即指詠雪事,「白戰不許持寸鐵」,指「禁用體物語」,「白戰」用作比喻生動形象。
把此詩與上面所引的李商隱的詩相比,同為詠雪,而寫法與內容迥不相同。李商隱那首詩,儘管詞采藻麗,用典雅贍,究其思想,卻很貧乏。蘇軾洗去鉛華,純用白描,不惟「句句是小雪」,寫出特徵,且着重心理刻畫,描寫入微,寫出「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與萬人同憂、同喜的心情,實踐了歐陽修講的「搜索萬象窺冥漠」的主張。清代翁方綱說:「詩至宋而益加細密,蓋刻抉入里,非唐人所能囿。」(《石洲詩話》)蘇軾此詩正可為其代表。黃庭堅的「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着整整復斜斜」(《詠雪呈廣平公》),雖亦用白描,但中無寄託,仍近謎語,相較一下,有助賞鑒。▲
霍松林.宋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443-445
哲宗元祐六年(1091)八月,蘇軾罷去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出為潁州知州,這首詩作於當年十一月。此詩寫作緣起詩序中已說得十分詳盡。
霍松林.宋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443-445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
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予昔少年日,氣蓋里閭俠。
自言似劇孟,叩門知緩急。
千金已散盡,白首空四壁。
烈士嘆暮年,老驥悲伏櫪。
妻孥真敝履,脫棄何足惜。
四大猶幻座,衣冠矧外物。
一朝發無上,願老靈山宅。
世事子如何,禪心久空寂。
世間出世間,此道無兩得。
故應入枯槁,習氣要除拂。
丈夫生豈易,趣舍志匪石。
當為獅子吼,佛法無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