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
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譯文
庭院很深很深,不知有多少層深,雲霧繚繞的樓閣門窗經常關閉。騁目四望,只見柳梢返青和梅枝吐蕊的景象越來越分明了。在古秣陵城的周圍,樹木漸綠,宣告春已歸來,但我卻無家可歸,看來要老死建康城了。
憶往昔多少回吟賞風月,飲酒作詩,那是多麼幸福啊,而如今卻人已老去,什麼事也做不成了!還有誰會憐憫你的憔悴與衰敗?元宵試燈也好,踏雪賞景也好,都沒有這份心情了。
注釋
臨江仙:原唐教坊曲名,雙調小令,後用作詞牌名。此詞上下片共六十字,平韻格。
歐陽公:即北宋文學家歐陽修。《蝶戀花》:指歐陽修詞作《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予:我。酷愛:非常喜愛。
數闋:幾首。闋,首。
聲:指詞牌。
幾許:多少。
雲窗霧閣:雲霧繚繞的樓閣。扃(jiōng):門環、門閂等。在此謂門窗關閉。
梅萼(è):梅花的蓓蕾。
秣(mò)陵:秦改金陵為秣陵,與下文「建康城」是同一地方,即今江蘇南京。
人老建康城:一作「人客建安城」。建康,又作「遠安」。
感月吟風:即「吟風弄月」,指以風月等自然景物為題材寫詩填詞,形容心情悠閒自在。
無成:這裡並不是一般意思上的事業無成,而是承上詞意,指對「風月」不感興趣,也不敢去接觸,什麼也寫不出來。
凋零:形容事物衰敗。
試燈:舊俗農曆正月十五日元宵節晚上張燈,以祈豐稔,未到元宵節而張燈預賞謂之試燈。
踏雪:謂在雪地行走。亦指賞雪。
參考資料:
詞作上片寫春歸大地,詞人閉門幽居,思念親人,自憐飄零。「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首二句寫詞人閉門幽居。首句與歐陽修《蝶戀花》詞一樣,連用三個「深」字,前兩個「深」字為形容詞,形容庭院之深;後一個「深」字為動詞,作疑問句,加重語氣,強調深。連疊三個「深」字,乃比興之作。貌寫閨情,實蘊國恨。次句是用韓文公《華山仙女詩》「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再加強「深」的意境,「常扃」與陶淵明《歸去來辭》「門雖設而常關」,同一機杼,孤寂之心,憂憤之情,躍然紙上。詞境靜穆,不言愁苦,而使人更難為懷。雲霧繚繞着樓閣,門窗常常緊閉,雖不深而似深,這是對庭院之深的具體描寫。雲霧繚繞是自然狀況,是地處閩北高山地區建安所特有的,而門窗「常扃」,則是詞人自己關閉的了。這表明詞人自我幽閉閣中,不願步出門外,甚至不願看見外面景況,所以不僅閉門而且關窗。李清照酷愛「深深深幾許」之語,是很有藝術見地的。因為它一連疊用三個「深」字,不僅渲染出庭院的深邃,而且收到了幽婉、復沓、跌宕、迴環的聲情效果。它跟下句合起來,便呈現出一幅鮮明的立體圖畫:上句極言其深遠,下句極言其高聳。用皎然的話說,這就叫「取境偏高」(《詩式·辨體有一十九字》);用楊載的話說,這就叫「闊占地步」(《詩法家數》)。它給欣賞者以空間無限延伸的感覺。但句尾一綴上「常扃」二字,就頓使這個高曠的空間一變而為令人窒息的封閉世界。
第三句寫的就是詞人所不願見到的景物:「柳梢梅萼漸分明。」柳梢吐綠,梅萼泛青,一片早春、大地復甦的風光。寫景如畫,不設色,淡墨鈎線,着一「漸」字,為點睛之筆。李清照是位感情十分豐富細膩的詞人,對大自然的細微變化,有着敏感的悟性。「雪裡已知春信至」(《漁家傲》)、「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小重山》),在這些早期作品裡,表現的是喜春之情。可如今卻怕見春光。結二句寫的就是怕見春光的原因:「春歸秣陵樹,人客建安城。」這兩句內涵極其豐富,所蘊含的痛楚情懷是相當深沉的。兩句鋪敘,合時、合地,境界自成。「春歸」時間概念,「秣陵樹」空間概念,意謂南宋偏安建康又一度春光來臨了;「人老」時間概念,「建康城」空間概念,痛北人將老死南陲,創造出一種悲慟欲絕的境界。秣陵、建康,同地異名。它被分別置於上下對句之中,看似合掌(詩文內對句意義相同謂之「合掌」)。但上句寫春歸,是目之所見;下句寫人老,是心之所感。它把空間的感受轉化為時間的感受,從初春來臨聯想起人的青春逝去。情致豐富,毫不顯得單調、重複。它貌似「正對」(即同義對)而實比「反對」(即反義對)為優,可視為此篇的警策。
詞作下片,承上片怕觸景傷懷,進而追憶往昔,對比眼前,感到一切心灰意冷。「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今昔對比,無限感喟。李清照與趙明誠是一對有較高文化修養的恩愛夫妻,他們共迷金石,同醉詩文,烹茗煮酒,展玩賞鑒,沉醉於富有詩意的幸福生活之中。李清照以其女性的獨特敏感和文學修養,以春花秋菊為題材,曾寫過不少好詞。「多少事」,以強調語氣,表示很多,記也記不清了。可如今年老飄零,心情不好,什麼事也做不成。至此,詞人情緒極為激動,不禁呼出:「誰憐憔悴更凋零!」破碎山河無人收拾,詞人憔悴瘦損、流落江南。詞人在《永遇樂》中曾以「風鬟霧鬢」描繪她的「如今憔悴」。「誰憐」二字,表明詞人身處異鄉,孤身一人,無人可訴。而一個「更」字,道出了詞人的心境日漸一日的悲悽。
結末,「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這二句並非寫實,而是舉出她一生中印象最深、與她夫妻生活最有關係,作為「感月吟風」絕佳題材的事件。「試燈」,是宋人元霄節前是盛事。詞人在《永遇樂》中曾回憶當年:「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踏雪」,宋周輝《清波雜誌》卷八載:「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這兩件事,在空間上,從北(汴京)到南(建康);在時間上,從詞人青年時期到中年時期。當年,她對這兩件事都很感興趣,可如今,卻認為「無意思」、「沒心情」,與上片的怕見春光遙相呼應,進一步表露了詞人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下片以對往昔生活的追懷、眷戀與如今飄零異地、悲悽傷感相對比,寫出一位年老憔悴、神情倦怠的女詞人形象。
南渡以後,清照詞風,從清新俊逸,變為蒼涼沉鬱,這首《臨江仙》是她南渡以後的第一首能準確編年的詞作。國破家亡,奸人當道,箇中愁苦,不能不用含蓄曲折的筆法來表達。少女時代的清純,中年時代的憂鬱,一化而為老年時期的沉隱悲愴。
參考資料:
這首詞是李清照南渡以後的作品。根據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考訂為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元月初寫於江寧(今江蘇南京),其時宋室南渡已歷三個年頭。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守着窗兒 一作:守著窗兒)。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
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
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
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
趙、李族寒,素貧儉。
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日就月將,漸益堆積。
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
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
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
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
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
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
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
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
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
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甘心老是鄉矣。
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
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
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
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
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
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
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
夏五月,至池陽。
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
遂駐家池陽,獨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
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
」遂馳馬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
至行在,病痁。
七月末,書報臥病。
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
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
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
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
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余又大病,僅存喘息。
事勢日迫。
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
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
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
到台,台守已遁。
之剡,出陸,又棄衣被。
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
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
或傳亦有密論列者。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
到越,已移幸四明。
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
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
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
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
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
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
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
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
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
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
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
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
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
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
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
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