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譯文明妃當時起程出行離別漢宮時,淚濕春風面容鬢腳亦微微低垂。低頭回看身影間周圍無有此顏色,還讓君王的感情都難以控制。回過來卻怪罪丹青畫圖手,美貌如此在眼中平生實未曾見有。天仙意態由自生畫筆難以描摹成,當時冤枉殺死畫工毛延壽。從此一去心知更不能回歸,然而,她仍眷眷於漢,不改漢服。萬里寄語欲詢問家鄉事,只有年年日日裡眼望鴻雁往南飛。家人雖然在萬里之遙傳來消息,好好安心在氈城不要常將家相憶。您還不曾見近在咫尺長門裡幽幽阿嬌被鎖閉,人生如果要失意無分天南和地北。
注釋明妃:即王昭君,漢元帝宮女,容貌美麗,品行正直。晉人避司馬昭諱,改昭為明,後人沿用。春風;比喻面容之美。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中詠昭君一首有「畫圖省識春風面」之句。這裡的春風即春風面的省稱。低徊:徘徊不前。不自持: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歸來:回過來。丹青手:指畫師毛延壽。意態:風神。着盡漢宮衣:指昭君仍全身穿着漢服。塞南:指漢王朝。氈城:此指匈奴王宮。遊牧民族以氈為帳篷(現名蒙古包)。咫尺:極言其近。長門閉阿嬌:西漢武帝曾將陳皇后幽禁長門宮。長門:漢宮名。阿嬌:陳皇后小名字。▲
高克勤 等.王安石及其作品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22
這首詩描繪王昭君的美貌,着重寫昭君的風度、情態之美,以及這種美的感染力,並從中宣洩她內心悲苦之情,同時還揭示出她對故國、親人的摯愛之情。
梅堯臣、歐陽修對《明妃曲》的和詩皆直斥「所計拙」,對宋王朝屈辱政起提出批評。王安石則極意刻畫明妃的愛國思鄉的純潔、深厚感情,並有意把這種感情與個人恩怨區別開來,尤為卓見。
明妃是悲劇人物。這個悲劇可以從「入所宮」時寫起,也可以從「出所宮」時寫起。而從「出所宮」時寫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這個主題。王安石從「明妃初出所宮時」寫起,選材是得當的。
絕代佳人,離鄉去國,描寫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們的同情。《後所書·南匈奴傳》的記載是:「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所官,因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江淹《恨賦》上也着重寫了她「仰天大息」這一細節。王安石以這些為根據,一面寫她的「淚濕春風」,「徘徊因影」,着重刻畫她的神態;一面從「君王」眼中,寫出「入眼平生未曾有」,並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動人。所以「意態由來畫不成」一句是對她更進一層的烘托。「意態」不僅是指容貌,還反映了她的心靈。明妃「徘徊因影無顏色」正是其眷戀故國無限柔情的表現。
至於「殺畫師」這氛事,出自《西京雜記》。《西京雜記》是小說,事之有無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證歷史、評論史實,他只是藉此事來加重描繪明妃的「意態」而已。而且,這些描繪,又都是為明妃的「失意」這一悲劇結局作鋪墊,以加重氣氛。
上面寫「去時」,下面寫「去後」。對於去後,作者沒有寫「紫台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數十年間之事,概括為「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所宮衣」。這兩句間,省略了「然而猶且」,意思是說:「明妃心裡明知絕無回到所宮之望,然而,她仍眷眷於所,不改所服。」
近代學者陳寅恪曾經指出,中國古代所言胡所之分,實質不在血統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的。而在歷史上尤其是文學上,用為文化的標誌常常是所謂「衣冠文物」。《左傳》上講「南冠」,《論語》中講「左衽」,後來一直用為文學典故。杜甫寫明妃也是着重寫「環佩空歸月夜魂」,這與王安石寫的「着盡所宮衣」,實際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設想通過「不改所服」來表現明妃愛鄉愛國的真摯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既不因在所「失意」而減弱,更不是出於對皇帝有什麼希冀(已經「心知更不歸」了),不是「爭寵取憐」。因此,感情更為純潔,形象更為高大。接着又補上「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把明妃一心向所、歷久不渝的心聲,寫到鏤心刻骨。梅堯臣也說「鴻雁為之悲,肝腸為之摧」。王安石寫得比梅堯臣更為生動形象。
最後,又用「家人萬里傳」來說,以無可奈何之語強為寬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劇氣氛寫得更加濃厚。更妙的是:筆鋒一帶,又點出了悲劇根源,擴大了悲劇範圍。明妃這一悲劇的起點可敘從「入所宮」時寫起。所宮,或者說「長門」,就是《紅樓夢》中賈元春所說的「見不得人的地方」,從陳阿嬌到賈元春,千千萬萬「如花女」,深鎖長閉於其中。以千萬人(有時三千,有時三萬)之青春,供一人之淫慾。宮女之淒涼寂寞,可想而知,而況宮女的失寵與志士的懷才不遇,又有某種情況的類似,所以從司馬相如《長門賦》到劉禹錫的《阿嬌怨》,還有《西宮怨》之類,大都旨寫這一題材,表現出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廣大宮女的同情,或者抒發出「士不遇」的憤慨。
唐人「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前就描寫過了,只是說得「怨而不怒」;王安石卻多少有點怒了。李壁說:王安石「求出前人所未道」,是符合實際的;至於「不知其言之失」,則是受了王回、范沖等人的影響。王回引孔子說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卻忘了孔子也說過「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論語》);特別是誤解了「人生失意無南北」一句。王回本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人,他以政治偏見來論詩,難以做到公允。▲
吳孟復 等.宋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230-234
本首詩是組詩中的第一首。這組詩作於公元1059年(嘉祐四年),王安石奏《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之後。當時,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劉敞皆寫有和詩。
北宋時,遼國、西夏「交侵,歲幣百萬」(趙翼《廿二史札記》)。自景祐年間(1034—1038)以來,「西(夏)事尤棘」。當時的施宜生、張元之流,就因在宋不得志而投向遼、夏,為遼、夏出謀獻策,造成宋的邊患。詩人們借漢言宋,想到明妃。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就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創作的。
吳孟復 等.宋詩鑑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230-234
高克勤 等.王安石及其作品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9-22
雲翳翳兮谷之幽,天將雨我兮田者之稠。
有繩於防兮有畚於溝,我公不出兮誰省吾憂。
日暉暉兮山之下,歲則熟兮收者舞。
吾收滿車兮棄者滿筥,誰吾與樂兮我公燕語。
山有木兮谷有泉,公與客兮醉其間。
芳可搴兮甘可漱,無壯無稚兮環公以笑。
公歸而醉兮人則喜,公好我州兮殆其肯止。
公歸不醉兮我之憂,豈其不懌兮將舍吾州。
公一朝兮去我,我歲歲兮來游,完公亭兮使勿毀,以慰吾兮歲歲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