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
蕭條病驥。
向暗裡、消盡當年豪氣。
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
身萬里,舊社凋零,青門俊游誰記?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閒晝永,柴荊添睡。
清愁自醉。
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
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空悵望,鱠美菰香,秋風又起。
譯文雙鬢白髮,星星斑斑。報國壯志落空,止不住傷心驚嘆,一生里漂泊不定,流離不安。我像一匹寂寞有病的千里馬倚着槽欄,獨向暗處,默默地把當年沖天的豪氣消磨完。如今夢中也難見祖國的錦繡河山,它讓重重的煙靄、層層的雲水隔斷!身離着關山萬里遠,舊日的集社早已人消星散,誰還記得當年在都城同良師益友們活躍的笑談?人人都說成都繁華如錦璀璨,我卻感嘆官閒無事白天像永過不完,無聊得躺着昏昏欲睡,把柴門緊關,澆愁酒醉,把美酒一杯一杯痛飲喝乾!想起這些呵,我內心的苦悶向誰訴說得完?縱然有馳向故鄉的南去船帆,可乘船歸去的日期誰能預先估算?我只能白白地、惆悵地遙看,那鱸魚鮮嫩、菰萊噴香的美味佳肴,在一陣一陣的秋風裡隱隱出現!
注釋雙頭蓮:詞牌名,雙調一百字,前段十句六仄韻,後段十句五仄韻;或雙調一百三字,前段十三句三仄韻,後段十二句五仄韻。呈范至能待制:呈上給待制范成大。至能,范成大的字。待制,官名,唐置。太宗即位,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門下兩省,以備訪問。星星:形容發白。身如寄:指生活漂泊不定。蕭條:冷寂。病驥:病馬。舊社:舊日的集社。凋零:這裡意為「星散」。青門:長安的東門,此指南宋都城。俊游:指昔日與朋友們美好的交遊。錦里:本指成都城南錦江一帶,後人用作成都的別稱,亦稱錦城。柁(duò)、檣(qiáng):代指船隻。楚柁吳檣:指回東南故鄉的下行船隻。東逝:向東航行。鱠:通膾,把魚肉切細。菰(gū):菰米。膾美菰香:寫山陰的風味佳肴,用晉張翰見秋風起,思念家鄉鱸魚菰萊味美、棄官回鄉之典。事見《晉書·張翰傳》。▲
張永鑫,劉桂秋.陸游詩詞選譯:巴蜀書社,1990:284-286
范至能,即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比陸游小一歲。公元1162年(紹興三十二年)九月,孝宗已即位,兩人同在臨安編類聖政所任檢討官,同事相知。公元1175年(淳熙二年)六月,范成大入蜀知成都府、權四川制置使,辟陸游為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范成大有一首詩:「余與陸務觀自聖政所分袂,每別車取五年,離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數者。」《宋史·陸游傳》說:「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這年春,陸游因病休居城西橋一帶;范成大也因病乞罷使職,公元1177年(淳熙四年)六月,離蜀還朝。范、陸在蜀,頗多酬答唱和之作,這首詞就是其中一首,當作於公元1176年(淳熙三年)秋陸游病後休官時。
公元1176年(淳熙三年),陸游五十二歲,已離開南鄭軍幕,在成都制置使司任官,後又因病和被「譏劾」而休官,有年老志不酬之感。故上片開頭三句:「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即寫此感。這種感情,正如他《病中戲書》說的:「五十忽過二,流年消壯心」,《感事》說的:「年光遲暮壯心違」。「壯心」的「消」與「違」,主要是迫於環境與疾病,故接下去即針對「病」字,說:「蕭條病驥。向暗裡、消盡當年豪氣。」這一年的詩,也屢以「病驥」自喻,如《書懷》:「摧頹已作驥伏櫪」,《松驥行》:「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櫪終自傷」,這一年的《書嘆》詩:「浮沉不是忘經世,後有仁人知此心。」《夏夜大醉醒後有感》詩:「欲傾天上銀河水,淨洗關中胡虜塵。那知一旦事大謬,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雞鳴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膽空輪囷。」浮沉不忘經世,憂國即肝膽輪囷,可見所謂消沉,只是一時的興嘆而已。「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由在蜀轉入對故都的懷念,而「心在天山」的心跡也透露無疑,同樣也表現出作者終日憂愁,於何時才能重返前線的憤慨。另一方面,也為下文「身萬里,舊社調零,青門俊游誰記」。作一過渡。「舊社」義同故里,這裡緊屬下句,似泛指舊友,不一定有結社之事,蘇軾《次韻劉景文送錢蒙仲》:「寄語竹林社友,同書桂籍天倫」,亦屬泛指。「青門」,漢長安城門,借指南宋都城臨安。這三句表示此身遠客,舊友星散,但難忘以前同游交往的情興。陸游在聖政所時,與范成大、周必大等人同官,皆一時清流俊侶,念及臨安初年的舊友,都引以自豪。就如《訴衷情》說:「青衫初入九重城,結友盡豪英。」《南鄉子》說:「早歲入皇州,樽酒相逢盡勝流。」換頭「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閒晝永,柴荊添睡」,又自回憶臨安轉到在蜀處境。錦城雖好,柴荊獨處;投閒無俚,以睡了時,哪能不「嘆」?「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這兩句是倒文,即此時心事,無人可以交談,只得以自醉對付清愁之意。時易境遷心事無人可付;只能是壯志未消、苦衷難言的婉轉傾訴。作者「借酒澆愁愁更愁」,酒不能消「清愁」,愁反而成醉。巧妙、曲逝地反映出作者的心態。
「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無計消愁,無人可托心事,轉而動了歸鄉之念,也屬自然。因「東歸」而想望「楚柁吳檣」,正如他《秋思》詩說的:「吳檣楚柁動歸思」,「東逝」無時,秋風又動,宦況蕭條,又不禁要想起晉人張翰的故事:「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薄羹、鱸魚膾」,遂「命駕而歸」,頓感「空悵望,鱠美菰香,秋風又起。」更難堪的,是要學張翰還有不能,暫時只得「空悵望」而已。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心情,不僅僅是想慕張翰。他的「思鱸」,還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詩集中《和范待制秋日書懷二首》,作於同時,不是說過「欲與眾生共安穩,秋來夢不到鱸鄉」嗎?陸游是志士而非隱士,他的說「隱」,常宜從反面看。這也曲折反映出作者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無奈心情、欲罷而又不甘心。因兩種矛盾心情,遂發出「空悵望」的感嘆。才有「思鱸」的痛苦的念頭。▲
《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88-1389頁
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秋天,詩人在成都范成大府中為官時,因感到壯志成空,北伐大業遙遙無期,現任官職又十分閒散無聊,遂沉湎詩酒,狂放不羈,故而想向老朋友傾訴心裡話,寫下了這首詩。
劉揚忠.陸游詩詞選評:三秦出版社,2008:242-243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
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
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
流年改,嘆圍腰帶剩,點鬢霜新。
交親零落如雲,又豈料如今餘此身。
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更有人貧。
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閒采蓴。
吾何恨,有漁翁共醉,溪友為鄰。
白髮蕭蕭臥澤中,只憑天地鑒孤忠。
厄窮蘇武餐氈久,憂憤張巡嚼齒空。
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
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
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
遠戍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皋蘭。
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
書憤其一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書憤其二白髮蕭蕭臥澤中,秪憑天地鑒孤忠。厄窮蘇武餐氈久,憂憤張巡嚼齒空。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書憤其三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寶劍寒。遠戍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皋蘭。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書憤其四山河自古有乖分,京洛腥膻實未聞。劇盜曾從宗父命,遺民猶望岳家軍。上天悔禍終平虜,公道何人肯散群?白首自知疏報國,尚憑精意祝爐熏。書憤其五清汴逶迤貫舊京,宮牆春草幾番生。剖心莫寫孤臣憤,抉眼終看此虜平。天地固將容小丑,犬羊自慣瀆齊盟。蓬窗老抱橫行路,未敢隨人說弭兵。
我壯已早衰,晨鏡每惆悵。藥物姑自持,耆老曷敢望。
造物有乘除,貧悴博無恙。歸鄉更多感,朋舊盡凋喪。
客來多避席,謂我丈人行。此意詎敢忘,報子以直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