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啟:素習義方,粗明詩禮。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
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
既爾蒼皇,因成造次。
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
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僶俛難言,優柔莫訣,呻吟未定,強以同歸。
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
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
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
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
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被桎梏而置對,同凶丑以陳詞。
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
但祈脫死,莫望償金。
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
實自謬愚,分知獄市。
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
奉天克復,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
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
故茲白首,得免丹書。
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
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
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高鵬尺鷃,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
達人共悉,童子皆知。
願賜品題,與加湔洗。
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
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
忝在葭莩。
敢茲塵瀆。
譯文清照書:
我平素學習禮儀規矩,也明白些詩書禮節。近因為生病,無乎是無藥可醫,症狀已經到了牛蟻不分,後事用的棺材的石灰和鐵釘都準備好了。雖然嘗藥有弟弟李迒代勞,看守門戶有老僕人。卻在倉促之間,造成了輕率的結果。輕信了那廝如笙簧般的說辭,被他如錦繡般的言語所迷惑。弟弟太容易被欺騙了,有個官身的就相信了;自身幾乎要死,擇婿是何種人怎麼知道?在急迫之間,再三猶豫之中答應了這門婚事。
我與這個人(指的是張汝舟)實在難以相處,我怎會在自己的晚年,以清白之身,嫁給一個這麼骯髒低劣的市儈之徒。此身已經與這個臭不可聞的人在一起了,只希望早些脫身離去;因為金石收藏我成了懷璧之身,張汝舟已經動了殺人奪寶之心。於是便肆意欺凌我,每天都對我進行毆打,可伶我像劉伶一樣的身體,怎能敵擋他如石勒一般的拳頭。跼天蹐地,我要效仿談娘(註:實為踏搖娘)控訴這等惡夫;不能像李赤那樣甘心死於像廁所一樣臭不可聞的這裡。
這種家事很難得到別人的幫助,在這裡我要講述我受到何等迫害,豈敢期待這點小事,能上達天聽。由皇帝授意,讓廷尉審判這件事。我帶着腳鐐手銬與兇惡的張汝舟當堂對質。豈只是賈生羞於同絳灌為伍,不圖老子遂與韓非同傳。只祈求離開死地,不奢望得到補償。與張汝舟這樣的兇徒在一起一百天,只是天降其禍;我被關了九天,豈是人過的日子!用金子彈擊鳥雀,利在何方;用頭與玉璧同歸於盡,得失怎麼知道?就算我愚笨,但也清楚獄市乃是非之地。
幸虧遇到內翰綦公承聖上詣意,我得以脫牢獄之災,綦公出身是世家望族,清流中的領袖人物,在京城那些達官貴人中也只有你為我申冤,也是第一個為我洗脫冤情的人。綦公才華就像唐代的陸贄和李德裕,是專為皇帝起草詔書的肱骨大臣。我的苦衷無法表達,但對綦公的援手大恩是銘記於心的。綦公你讓我在晚年得以免去被錄為囚籍,脫離牢獄之災。
在這件事上我李清照怎麼敢不自我反省,摸着自己的良心感到羞愧。從操守和理智上這事肯定要淪為後世人的笑柄;還因為這事敗壞了我的道德和名聲,讓我沒有臉面去見朝中的士大夫。雖有南山之竹,也寫不盡對這件事談論的言語;只有靠智者來為我辯白,才能止住那些沒有根據的誹謗。那些俗夫很難明白高士的想法就像大雁與鷃燕,一個高飛在上,一個在下面滑翔;火鼠與冰蠶,難有相同的嗜好。這種道理連孩童也明白,各位達官貴人早就知道了。願各位高士賜教,讓我好洗刷恥辱。我發誓穿布衣食素菜,記住過去的教訓。當我以新面貌再面對各位,依舊還是那個過食一缽飯和喝一瓶水的李清照;重新回歸隱士生活,更要沐浴薰香的鄭重行事。我有幸是綦公的遠親,說了這麼多希望沒有冒犯到您。
注釋這是李清照寫給綦崇禮的一封答謝信。作於紹興二年(1132年)。信中交待了她晚年再嫁張汝舟的不幸,以及離異的經過。內翰:官名,即翰林學士,職責是為皇帝起草詔書。綦[qí](音其)崇禮:字處厚(《宋書 綦崇禮傳》中為叔厚),政和八年進士,官吏部侍郎、兵部侍郎、翰林學士、寶文閣學士等。啟:書信。義方:指禮儀規矩。膏肓[gāo huāng](音高荒):古代中醫以心尖脂肪為膏,心臟與隔膜之間為肓,認為屬藥力不能達到之處。病入膏肓指無可救藥。牛蟻不分:比喻精神虛弱恍忽。《世說新語·紕漏》:「殷仲堪父病虛悸,聞床下蟻動,謂是牛斗。」灰釘已具:指密封棺材用的泥灰和鐵釘都已作了準備。嘗藥:古禮,尊長用藥,幼卑先嘗,然後進奉。弱弟:指李清照之弟李迒,李清照晚年寄住在他家。應門:看管門戶。蒼皇:倉促。造次:輕率。如簧之說:說辭有如笙簧之動聽。似錦之言:漂亮如錦繡的言辭。持官文書:韓愈《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載,王適托人去侯高家提親,侯高聲言其女非官人不嫁。時王適尚未當官,讓媒人袖一卷書假作官文書,侯高信以為真,遂將女嫁之。玉鏡架:即玉鏡台。見《世說新語·假譎》:「溫嶠以玉鏡台為聘物騙娶表妹劉倩英,婚後夫妻不和。」僶俛[mǐn miǎn](音敏免):努力,費力。桑榆:本為日落處的樹。後以樹上的餘光比喻人的晚年。駔[zǎng]儈:市場上的牲畜交易的掮客。懷臭:沾上狐臭氣。《呂氏春秋·遇合》:「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無能與居者。」抱璧之將往:《左傳·哀公十八年》:「(衛莊公)曰:『活我,吾與汝璧』己氏曰:『殺汝,璧其焉往?』遂殺之,而取其璧。」這裡指張汝舟有圖謀殺人之心。劉伶之肋:《世說新語·文學》注引《竹林七賢論》:「伶嘗與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築之,伶和其色曰:『雞肋豈足以當尊拳!』其人不覺廢然而退。」石勒之拳:《晉書·石勒傳》:石勒與李陽小時候經常打架,稱帝後石勒對李陽說:「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這裡指毒辣的毆擊。局天叩地:同「跼天蹐地」。《後漢書·仲長統傳》:「當君子困賤之時,局高天,蹐厚地,猶恐有鎮壓之禍也。」談娘:李清照筆誤,實為踏搖娘,唐代流行劇目。講述了一個妻子倍受丈夫虐待的故事。「升堂」二句:柳宗元《李赤傳》載,李赤為廁鬼所惑,遂認廁鬼為妻,以入廁為升堂入室,友人相勸無效,終死於廁所。宸衷:皇帝的意思。廷尉:執掌刑罰獄事的官員。桎梏[zhì gù](音致固):腳鐐和手銬。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刑具,在手上的戴的為梏,在腳上戴的為桎。凶丑:指張汝舟。「豈惟」句:《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天子議以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賈生,賈誼。絳、灌,絳侯周勃和灌嬰。賈誼既不見容於諸人,諸人亦不將賈誼視作同類。「何啻[chì](音赤)」句:《史記》以老子、韓非同傳。《南史·王敬則傳》載,王儉羞與王敬則同列,說「不圖老子遂與韓非同傳」。啻,僅,只。脫死:脫離死地。兇橫:指張汝舟。十旬:一百天。十日為一旬。囹圄[líng yǔ](音零玉):監獄。抵雀捐金:用金子彈擊鳥雀。抵,彈擊。捐,捨棄。將頭碎璧:《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面對秦王的脅迫:「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分知獄市:理應清楚獄市乃是非之地。內翰承詣:位居眾翰林之首的官員。搢[jìn]紳:達官顯貴。冠蓋:達官顯貴。日下:指京城。「奉天」二句:唐德宗避朱泚之亂於奉天,其間詔書多為名臣陸贄起草。克復,指收復失地。「淮蔡」二句:唐武宗會昌年間,詔書多為名臣李德裕草擬。按,淮蔡平定,系唐憲宗元和年間之事,此處作者用典有誤。解驂:《史記·管晏列傳》:「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塗(途),解左驂贖之。」如真出己:《左傳·成公三年》:荀瑩對曾策劃救他的鄭國商人「善視之,如實出己。」丹書:以紅筆書寫的罪犯名冊。中朝:朝中。南山之竹:《舊唐書·李密傳》:「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智者之言:有識見之人,這裡指綦崇禮。高鵬尺鷃:高飛的大鵬與飛不過數尺的斥鷃(見《莊子·逍遙遊》)火鼠冰蠶:皆為傳說中的異物,一生於火,一生於水,二者物性迥異。品題:指下一結論。湔[jiān](音堅):洗刷。一瓶一缽:形容生活簡單,過清心寡欲生活。三沐三薰:反覆沐浴薰得,表示鄭重其事。忝在葭莩[jiā fú](音家浮):忝,謙詞。葭莩,指較遠的親戚的關係。塵瀆:冒犯、打擾。▲
楊合林.李清照集[M].湖南:嶽麓書社出版社,1999.
王學初.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陳祖美.李清照詩詞文選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李清照及其作品.平慧善[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85.
這是一篇李清照寫給翰林學士綦崇禮的答謝信,最早見於宋人趙彥衛的《雲麓漫鈔》第十四卷,趙彥衛給其取名《投內翰綦公崇禮啟》。今人常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和《投內翰綦公崇禮啟》來稱之。
在這封信中,李清照除了略對搭救她的綦崇禮表示感謝,其大部分內容都是在闡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對那個以騙財為目地而「騙婚」的張汝舟的無情揭露。李清照這封極力為自己辨白的信並沒有讓宋人對李清照產生憐惜和同情,大多數看後都持譏諷的態度。而明清之人大多數稱這封信為「偽作」,而不承認李清照改嫁,要為李清照改嫁說「辨誣」。今人多以這封信作為李清照改嫁的物證,把這封信當作研究李清照的重要資料。
結構布局是體現作家匠心和藝術構思的重要方面。李清照往往根據內容和體裁的不同,採取相應的結構方法,故其散文以靈活變化見長。觀其現存作品。或取縱向結構法,或用橫向結構法,亦有縱向、橫向結合,明線、暗線交錯之篇,可謂多姿多態,富於變化。
李清照在其散文中愛用典、善用典、精於典,下面是她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的用典特點:
其一,用典頻率高。《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全文四十五句(分句不計),典實近五十。
其二,用典精博明當。易安散文典實密集,卻無堆砌感和艱澀感,這主要與作者的精於選擇、巧於組織、善於表述有關。如劉伶和石勒的典故結合的天一無縫,好一句「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既說明張汝舟的兇殘,自己面對兇殘而無懼哉。
其三,用典妥貼自然,了無斧痕。如其用談娘(實踏搖娘)正是一個被丈夫虐待的婦女,與她自己遭遇何其相似。
在結構布局上靈活變化,跌宕我姿,這是易安散文的特徵,而用典則是李清照對散文駕馭能力的體現。▲
楊慶存.易安散文的多維審視[J].文學評論:1994(1).
倒從趙明誠病故的後,李清照孤身一人陷於戰亂的中,孤立無援,既要保全倒身性命,又要保全珍貴的文物字畫。無奈勢單力薄,在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生活當中,珍貴的文物先後在洪州、剡州、越州三地大量丟失。
就在這個關照時刻,有一個人走進了李清照的視線。
這個人就是時任右奉承郎監諸軍審計司的張汝舟。張汝舟所擔任的這個官職主要負責檢查核准軍隊糧草與俸祿,品級並不高,也就七八品。最初是張汝舟主動接近李清照的,而李清照最終的所以答應嫁給張汝舟,歸納起來可能主要是以下幾個因素:
第一,正如我們前面說過的,經過兩三年孤獨的顛沛流離生活的折磨,李清照迫切需要有個家庭、有個丈夫來保護倒己,不但是保護倒己的身心,也要保護倒己手中的文物。尤其是倒己的年紀越來越大,她當然要為倒己的老年生活考慮。
第二,當時李清照剛剛從失魂落魄的逃亡生活中走出來,身體與精神頻頻遭到重大打擊,特別是在精神上非常的孤獨痛苦,而且一度重病臥倒在床,最需要他人的關心照顧,也最渴望得到家庭的溫暖、呵護。張汝舟在最適當的時間走進李清照的生活。這是李清照接受張汝舟的關照因素。
第三,張汝舟派來的媒人手持求婚的文書,滿口信誓旦旦,使李家姐弟相信他人給予李清照一個穩定而溫暖的家庭,這是李清照接受張汝舟的重要因素。
然而正式結婚的後,李清照與張汝舟都發現事實並非如他們當初想像的那樣。李清照很快就發現,張汝舟根本就是一個居心叵測、道德敗壞的小人!她決定狀告倒己的丈夫張汝舟,告發他「妄增舉數入官」。什麼意思呢?宋代科舉制度規定,參加科舉考麼的讀書人考到一定次數、取得一定資格後就可以授予一定的官職。李清照檢舉揭發張汝舟,說他的官職是虛報考麼次數獲得的,這是欺君的罪。
這件案子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居然驚動了宋高宗,並由皇帝親倒下令交付司法檢察機關予以辦理。張汝舟最終被開除公職,流放到廣西柳州。按照宋代的法律,如果丈夫被流放到偏遠的外地,那麼妻子就可以合法地與他離婚,並且可以保留倒己的財產。但宋朝法律還規定,妻子人丈夫告上法庭,如果丈夫果真有罪,那麼就算作是丈夫倒首,丈夫被判處刑罰的同時,妻子也要坐牢兩年。
慶幸的是,李清照並沒有在牢房裡住兩年,她僅僅在監獄裡住了九天,就出獄了。「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投內翰綦公崇禮書》)在這個離婚事件上,朝廷中有不少高官幫了李清照的忙。比如這位翰林學士綦崇禮,位居三品高位,他與趙明誠算是遠房親戚,正是在他的大力協助下,李清照才免除了兩年的牢獄的災。
信就是在李清照出獄後的紹興二年九月或是稍晚後寫給綦崇禮的答謝信。▲
康震.康震評說李清照[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
紹興癸丑五月,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使虜,通兩宮也。
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
又貧病,但神明未衰落。
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區之意,以待采詩者雲。
三年夏六月,天子視朝久。
凝旒望南雲,垂衣思北狩。
如聞帝若曰,岳牧與群後。
賢寧無半千,運已遇陽九。
勿勒燕然銘,勿種金城柳。
豈無純孝臣,識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車載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
誰當可將命,幣厚辭益卑。
四岳僉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為百夫特,行足萬人師。
嘉祐與建中,為政有皋虁。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儀。
夷狄已破膽,將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辭難,此亦何等時。
家人安足謀,妻子不必辭。
願奉天地靈,願奉宗廟威。
徑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
單于定稽顙,侍子當來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請纓。
胡公清德人所難,謀同德協心志安。
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陰后土濕,雨勢未迴風勢急。
車聲轔轔馬蕭蕭,壯士懦夫俱感泣。
閭閻嫠婦亦何知,瀝血投書干記室。
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備庸何傷。
衷甲昔時聞楚幕,乘城前日記平涼。
葵丘踐土非荒城,勿輕談士棄儒後。
露布詞成馬猶倚,崤函關出雞未鳴。
巧匠何曾棄樗櫟,芻蕘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與和璧,吸乞鄉關新信息。
靈光雖在應蕭蕭,草中翁仲今何若。
遺氓豈尚種桑麻,殘虜如聞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
當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
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
欲將血汗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
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
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
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
趙、李族寒,素貧儉。
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日就月將,漸益堆積。
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
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
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
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
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
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
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
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
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
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甘心老是鄉矣。
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
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
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
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
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
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
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
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
夏五月,至池陽。
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
遂駐家池陽,獨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
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
」遂馳馬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
至行在,病痁。
七月末,書報臥病。
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
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
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
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
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余又大病,僅存喘息。
事勢日迫。
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
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
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
到台,台守已遁。
之剡,出陸,又棄衣被。
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
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
或傳亦有密論列者。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
到越,已移幸四明。
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
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
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
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
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
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
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
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
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
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
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
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
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
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
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
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
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