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
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
昌言舉進士,日有名。
吾後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
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
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
吾日益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
又數年,游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問,如平生歡。
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
吾晚學無師,雖日當文,中甚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
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為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
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衝口舌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曰:「既出境,宿驛亭。
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
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
」凡虜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
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于震懼而失辭,以為夷狄笑。
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健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
今之匈奴,吾知其無能為也。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
」況與夷狄!請以為贈。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
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
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
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
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
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
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
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
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
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
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
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
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
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
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
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
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
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將矣。
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
故善用兵者以形固。
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
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
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
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
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
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
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
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
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
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
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
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
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
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
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
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
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
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
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
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
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
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
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
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
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日落長安道,大野渺荒荒。
吁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強。
山大地脈厚,小民十尺長。
耕田破萬頃,一稔粟柱樑。
少年事遊俠,皆可荷弩槍。
勇力不自驕,頗能啖乾糧。
天意此有謂,故使連西羌。
古人遭邊患,累累斗兩剛。
方今正似此,猛士強如狼。
跨馬負弓矢,走不擇澗岡。
脫甲森不顧,袒裼搏敵場。
嗟彼誰治此,踧踧不敢當。
當之負重責,無成不朝王。
田侯本儒生,武略今洸洸。
右手握麈尾,指揮據胡床。
郡國遠浩浩,邊鄙有積倉。
秦境古何在,秦人多戰傷。
此事久不報,此時將何償。
得此報天子,為侯歌之章。
吾老尚喜事,羨君方少年。
有如伏櫪馬,看彼始及鞍。
奔騰過吾目,蕭條正思邊。
誰知脫吾羈,傲睨登太山。
君今始得縣,翱翔大江干。
大江多風波,渺然天欲翻。
浩蕩吞九野,開闔壯士肝。
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
未嘗見大物,不識天地寬。
今君吾鄉秀,固已見西川。
去年作邊吏,出入烽火間。
儒冠雜武弁,屢與氈裘言。
又當適南土,大浪泛目前。
胸中芥蒂心,吹盡為平田。
陳湯喜形勝,所至常縱觀。
吾想君至彼,胸膽當豁然。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骨多年化牆堵。
當時尋邑驅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
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
殺入應更多長平,薄賦寬征已無補。
英雄爭鬥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
御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